第七卷 東山再起 第一〇〇五章 觀念衝突

蒲蠻關後的大路上,劉綎和鄧子龍撞個正著。

鄧子龍穿一領棗紅色棉布戰袍,身材高大威武,紫樘色的臉宛如刀劈斧削,霜雪染成的鬚髮隨風飄揚,爛銀盔上一團紅纓猶如火焰般躍動,擅使一桿爛銀槍,鄧神槍成名已久。

劉綎身材不算高,卻是個橫向發展的,雙肩寬得出奇,此時他正當盛年,身材厚實得像堵牆,膀子粗如牛腿,有拔山舉鼎之力,能使一百二十斤重的大刀,在馬背上輪轉如飛,軍中呼為劉大刀。

這兩位將軍率領麾下許多都司、把總、守備、哨官匆匆而行,翻過一重山脊正好當頭撞上,互相是認得的,老遠就拱手招呼,隨口寒暄幾句。

「老夫在順寧打敗了莫罕,緬兵抱頭鼠竄,不過他那支只是偏師,算不得什麼……接到秦督帥調令,老夫就匆匆領兵來永昌了。」鄧子龍說著說著就面有憂色,低聲探問道:「劉世兄,聽說這位秦督主專橫跋扈,很不好侍候?娘的,四品知府說撤就撤,咱們稍微服侍不周,那還不砍腦袋呀?」

鄧子龍說罷,笑著摸了摸滿頭霜雪的腦袋。

劉綎搖搖頭:「督帥急著援蒲蠻關,只和大軍同行兩日,就搶在我頭裡去了,也不知他秉性如何……不過小侄看來,恐怕連黔國公都懼他三分。」

鄧子龍長長的嘆了口氣,看著遠方高處飄揚著的欽差節旗,心下不無失落之意,記得當年率兵平亂途經蘄州,秦林是個小旗還是總旗呢?卻沒想到他這麼些年平步青雲,竟然做到一品武職、少保、提督東廠,真是世事難料。

「其實,當年老鄧和秦督帥也曾有過一面之緣……」鄧子龍將事情說了一遍,極力稱讚秦林的智勇。

劉綎嘿嘿一樂:「論起來,小侄和督帥也有點隔空交情,老將軍過蘄州,不知道我姐姐嫁在那裡么?指揮使王進賢就是小侄的姐夫。」

鄧子龍想了想,這才恍然大悟:「哦,你是說劉家那姑娘,我想起來了!」

劉綎姓劉,怎麼鄧子龍特意說「劉家」那姑娘?

原來劉顯劉綎父子兩代勇將本來是姓龔,當年龔顯落魄流離,四川一位指揮使叫劉岷,對他有知遇之恩,龔顯便拜為義父,從此改姓劉,生了兒子也繼續姓劉,就是劉綎了。

這件事有很多人知道,鄧子龍也是其中之一。

衛所軍官是世襲的,婚嫁也世代往來,蘄州衛指揮使王進賢的老婆劉氏就是劉岷的孫女,正好是劉綎的義姐。

劉綎本來想說這件事的,感謝一下秦林順帶拉拉關係,但秦林著急趕往蒲蠻關,他又要攢促大軍前行,就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

劉、鄧兩位將軍一邊攀談,一邊率麾下軍官朝著蒲蠻關打馬而去,心情卻絲毫不曾輕鬆——之所以談及和秦林的關係,就是因為心頭沒底兒。

看看欽差節旗還在兩里外,兩位將軍就不敢再騎馬了,下來步行前往,走到行轅前頭,還是劉綎稍微熟悉些,給站著的陸遠志作揖打躬,滿臉笑容地請他通傳,然後一錠五兩重的銀子就塞了過去。

「哈哈,這個就不必了,我家督主曉得你們苦處,咱們是從來不要的!」陸胖子哈哈一笑,轉身走了進去。

鄧子龍頗為驚訝:「看不出他這麼胖,還是個清廉自守的。」

胖子還沒走遠,躺著中槍,頓時淚目:胖的不見得都是貪官啊……

兩位將軍等在外頭,自忖欽差督主的位分大了,至少兩盞茶之後才能傳見吧?他們倆控背躬身,眼睛瞅著腳尖,身後一群軍官也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則一聲,恭恭敬敬的等著。

沒想到陸遠志剛走進去,秦林就大步流星的走了出來,呵呵笑道:「鄧老將軍,劉將軍,兩位來得好快!」

「標下永昌參將都督僉事鄧子龍、金騰游擊都督僉事劉綎,叩見欽差督帥秦大老爺!」

鄧子龍、劉綎口中報著履歷,率眾跪下行庭參,轟的一聲眾將齊刷刷拜倒。

倒不是武將生來膝蓋頭軟,到了萬曆年間,雖邊鎮大帥到兵部也是叩頭行禮,何況秦林欽差督師,身兼東廠督主之職,比尋常文臣督師只有更厲害的。

「哎哎,兩位、兩位折殺秦某了!起來,都起來!」秦林忙不迭地伸手扶兩位將軍,大聲道:「鄧老將軍抗倭禦寇,當年我還沒出世,老將軍就立下了赫赫戰功;劉將軍也是軍中豪傑,父子兩代盡忠報國,還有什麼說的?」

鄧子龍畢竟老些,雙膝剛剛碰到地面,也就趁著秦林一扶站了起來,訕笑道:「也不值什麼,督帥在蘄州救命之恩,末將時刻牢記心中,此次督帥奉旨督師,末將敢不竭誠效忠?唯有馬革裹屍,方能報督帥於萬一。」

劉綎就不同了,他老爹劉顯宦海沉浮,也是幾起幾落的人物,胡宗憲一案擦著邊躲過去,還有好幾次倒霉的,對兒子耳提面命,叫他今後官場上那是一點都不能大意,所以劉綎跪著扎紮實實磕了三個響頭,這才站起來。

「秦督帥力氣挺大呀。」劉綎暗自犯嘀咕,他渾身有千斤之力,但剛才跪下去,秦林伸手來扶,劉綎也是用了六七成的力才把三個響頭磕完。

不管是鄧子龍還是劉綎,其實官場經驗都挺豐富的,他們倆下定決心,反正絕不違拗秦林,並且要畢恭畢敬。

眾人進得行轅之中,這小院房狹窄,只好把第一進院子的堂屋做了大堂,幾張八仙桌拼起來,上頭鋪著大幅地圖。

秦林也不落座看茶了,直接指著地圖解說當前的局勢,詢問兩位名將的看法。

術業有專攻,秦林很有自知之明,在行軍打仗上兩位將軍是真正的名帥大將,自己趕他們那還差得太遠,所以讓他們暢所欲言,自己只要採納建議就行了。

看了半天,鄧子龍道:「緬甸蕞爾小邦,竟敢小丑跳梁,實在可惡至極!望督帥指揮機宜,吾等為督帥爪牙,將他一舉蕩平!」

劉綎也義憤填膺:「久聞軍中傳言,俞龍戚虎、東李西麻、鄧神槍劉大刀皆不如秦帥秦一槍,有督帥領兵出證,吾等甘為前驅,何愁不能將緬賊犁庭掃穴?」

孫承宗和徐光啟也在旁邊贊劃機宜,兩人按照秦林的吩咐執著紙筆記錄,準備把兩位名將的意見和建議記錄下來,將來或可整理成冊,起到極大的作用。

哪知這兩位說的慷慨激昂,卻連半點有用的東西都沒吐出來,兩個師爺是張飛穿針——大眼瞪小眼,都有些摸不著頭腦:莫非所謂名將其實浪得虛名,肚子里空空如也?

當然不是!

別人不清楚,秦林完全知道這兩位都是彪炳青史的名將,斷斷乎不至於這般稀里糊塗。

「兩位,目前本督帥的問題是,究竟從速進兵,以銳氣凌駕緬兵,還是等大軍雲集,再徐圖進展?」秦林直截了當地拋出問題。

鄧子龍打量著秦林的神色,又試圖從兩位師爺的臉上找到跡象,發現什麼都找不到,他沉吟良久才斟字酌句地道:「督帥高明!所謂兵貴神速,從速進兵則銳氣正盛,緬兵正是師老兵疲之時,必定進展神速;然而我以大國臨小邦,全局敵一隅,似乎等到各路大軍齊至,再分道而進,成泰山壓頂之勢,亦是萬全之策。」

劉綎也道:「兩種法子各有各的好處,咱們一介武夫,實在曉不得如何取捨,還請秦督帥帷幄獨斷,為咱們指點迷津。」

好嘛,這才叫扯淡呢,兩位名將都說車軲轆話,公也有理婆也有理,說到底都是廢話!

孫承宗大皺眉頭,這就是名將嗎,怎麼感覺都是扯淡啊?

徐光啟也是搖搖頭,把鄧子龍和劉綎都看低了三分。

秦林哭笑不得,情知兩位將軍是怕得罪自己,罷了罷了,他一拍桌子:「那麼,本欽差決定明天就出兵,摧鋒於正銳,與莽應里決戰!」

「好,督帥果然勇猛無敵,有如霍去病追亡逐北!」鄧子龍豎著大拇指嘖嘖讚歎。

劉綎大搖其頭:「非也非也,霍去病雖然少年英雄,可惜天不假年,早早就死了,秦督帥自是李衛公,一生戰無不勝,並且福壽雙全。」

天哪,孫承宗和徐光啟快哭了,這是傳說中掄一百二十斤大關刀砍人的劉大刀,是老而彌辣的鄧神槍?偶像在瞬間破滅,碎成了一地渣渣。

秦林暗笑,你們兩個年輕人啊,要是看到戚大帥跪在相府,口稱門下小的沐恩,那又怎麼說?

這是一個時代的問題,可不是誰說扭轉就能扭轉的。

秦林暗下決心,至少在完全熟悉、互相深為了解之前,不再嘗試讓將軍們各抒己見了,還是自己一言而決吧,相信他們能執行得很好。

講明了明天的戰事安排,秦林端茶送客,同時再三重申,自己確確實實是虛懷若谷的,今後的軍議大可暢所欲言。

兩位將軍頗為感動:「秦督帥如此待人,又不恥下問,我等感佩不已,今後必為督帥赴湯蹈火。」

言猶未了,走出一截之後,看看秦林進去行轅了,鄧子龍以手加額:「呼……今天好玄,差點拂逆了督帥的意思,虧得老叔我臨機立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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