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東山再起 第九九九章 危危可及

永昌前線,蒲蠻關,通往永昌府治保山城的最後一道關卡,此時仍在明軍手中。

守關的士兵們已經極為疲憊,人人熬得眼睛裡血紅血紅,嘴唇乾裂掛著血絲,不少士兵掛了彩,重傷的在關內歇息,輕傷的則掙扎著不下火線——而且這時候,輕傷的標準也比以前提高了不知多少,被箭矢射中了肩膀、被刀劍砍開了皮肉、甚至被佛郎機火槍射了個血洞的士兵,都聲稱自己只是輕傷,簡單清洗包紮之後又回到了關牆上。

這些人大半都是永昌的子弟兵,身後就是府城,就是父母妻兒和家產田土,誰肯往後退一步?就算父母妻兒可以逃難,這邊地本來就貧瘠,難民缺吃少穿別提多可憐,前些日子從芒市從施甸逃來的難民那副凄慘之極的樣子,誰看著都心酸落淚,沒人希望自己的家人也變成難民。

至於孟養兵就更不消說,他們本來就和緬兵有著血海深仇,莽應里進攻孟養倒行逆施,除了殺害忠於中華的孟養宣慰使思個全家,對當地百姓也加以屠戮,幾乎每個孟養兵都有家人死於屠殺。

李建中仍然不知疲倦的鼓舞士氣、救治傷員,他的眼眶子烏青發黑,神情頗為憔悴,一身通判的正六品文官袍服又臟又爛不成個樣子,但他仍然堅持穿在身上,因為他是中國的官,正在替中華守土。

「這裡要加固一下,老趙,你快過來,這裡要多守上幾個人,剛才打得很險哪!」李建中指著一個靠近鯉魚背外側的垛口,剛才緬兵從那裡撲上來,差點就擊潰了防線。

李建中並不是個傑出的名帥,甚至連命令的口吻都帶著文官特有的客氣。

義兵首領老趙抓著頭髮苦笑:「李大人,您也看見了,我的人都填進來了,要不您讓閻千總……算了,我自己守在這裡。」

本來老趙想推給永昌兵的閻千總,可看到李建中懇切的目光,他立刻就放棄了。

連李大人這樣的文官都站在了第一線,還有什麼好說的?

李建中朝他深深一揖:「李某替永昌百姓謝過趙壯士。」

「永昌百姓該謝的是您!」老趙說罷臉稍稍有點紅,他自己的家也在永昌啊,說到底,李建中死守此地,也是保衛著他的妻兒老小和家宅田園。

李建中轉身又去巡視別的地方,一直保持著不溫不火的鎮定,從容不迫的神色給了士兵們極大的信心:看李通判的神色,這場仗雖然打得辛苦,終究是能打贏的吧。

啊,李建中一聲低呼,他只覺眼前一黑,腳步變得虛扶,踉蹌著就要倒下,就在此時,他用力咬了咬舌尖,痛楚讓精神變得清醒,他扶著堞垛重新站直了身子,還對著要來攙扶自己的士兵若無其事的擺了擺手。

身為名醫當然很清楚,舌為心之苗,舌血即心血,這樣做是壓榨生命力,大損壽元,但李建中此時什麼也顧不得了,他只想牢牢的守住關卡,不放一個緬兵過去。

絕不能讓永昌百姓也流離失所淪為難民,甚至被緬兵屠殺,保山絕不是第二個施甸!

「李大人,您這又是何苦呢?」思忘憂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李建中身後,看看左右無人,低聲道:「那位白姐姐傳來消息,秦將軍已經到了雲南,其實咱們可以退守保山,只要他一到,相信莽應里不堪一擊的!」

思忘憂和秦林早有交情,當年京師之行多賴他的幫助,李建中卻不一樣,他在四川蓬溪、雲南永昌做官,一直是比較偏僻的地方,為人又非常正直,不肯利用裙帶關係升官發財,所以至今沒有和秦林見過面,對自己女婿的信心反而不如思忘憂那麼堅定。

「思小姐所言有理,然而本官忝為大明永昌通判,為中華守土有責,可不止守住保山城啊!」李建中指了指腳下,苦笑道:「這裡也是大明朝的土地,施甸等處也是大明朝的國土,照說退到這裡就已慚愧無地,要是再退到保山,背城而戰,令百姓流離失所,豈不更加無地自容?能守住就盡量守住吧,再往後退就是保山城了!」

李建中憂心忡忡,擔心援兵趕來之前,就不得不退守保山,至少他在蒲蠻關多守一天,保山就能多一天時間的準備,守住的希望就大一分,哪怕為此耗盡生命,他也在所不惜。

「唉……」思忘憂長嘆一聲,眨巴眨巴眼睛,在李建中身上看到了自己父親的影子,於是不再勸說什麼,而是看著關城之下。

連日苦戰,孟養女土司也憔悴不堪,本來明凈的眼睛彷彿蒙上了一層灰塵,不再神采奕奕,白嫩的臉頰也變得瘦黃,溫潤的唇瓣乾燥發白,少女青黑的頭髮也多日未曾梳理,胡亂挽成一團。

但此時此刻的她,何嘗不是蒲蠻關上最美麗的一道風景線?

世代受思家統治的孟養兵就不消說了,就是本地的永昌兵,心目中也把這位少女當作了偶像,每當她背轉身時,不知多少道目光默默注視,敵人衝鋒時,是她駕馭著白象出現在每一個最危險的地方,戰鬥間歇,她倚著白象喃喃低語,充滿少女稚氣的話兒又像歌聲般好聽,沖淡了戰爭帶來的傷痛……

就連出身門派的豪強世家子,本來是眼高於頂的,決心非書香門第的小姐不娶,但這些天下來,忽然就有不少人覺得那些足不出戶的小姐其實也沒什麼意思,倒是這位赤著雙腳,每每持著彎刀騎著白象高呼酣戰的異族小姑娘,反而有動人心魄的美,一種之前從來沒有接觸過的美。

若不是顧忌著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顧忌著目前激烈的戰況,恐怕有不少人要向她提親呢!

「嘖嘖,這位思小姐真是女中丈夫,難得呀難得!」聚集在一塊的豪強子弟,背地裡發出了不知多少次讚歎。

這一次有所不同,隨著師兄弟的讚歎,劉劍仁扼腕嘆息:「可惜呀可惜,這樣一位妙人兒,卻要和咱們一起死在關上,冰肌玉骨零落成泥碾作塵,豈不叫人憤懣么?」

什麼?眾位師兄弟瞪大眼睛,緊接著又哀嘆一聲,因為他們都想清楚了現在的處境,如果戰鬥繼續下去,接下來還是目前的局面,那麼自己和思忘憂都要死在蒲蠻關。

比起孟養兵和永昌兵,這些助戰的豪強子弟就沒那麼堅定了,有人當即說:「我們死了且罷,男子漢大丈夫為國捐軀而已,思小姐畢竟是女流,怎麼也要死在這裡,太可惜啦!」

「還不是朝廷大軍不至!」有人悶聲悶氣地來一句。

頓時抱怨四起。

畢竟都是些年輕兒郎,要是說捨不得自己性命而嚷鬧,大家都有點不好意思,就鬧也鬧不起來;說是不欲思忘憂香消玉殞,卻就理直氣壯得多了。

一個年輕人腦袋纏著浸血的紗布,咬了咬牙,走到李建中身前深深一揖:「李通判,草民有事請教。這裡距離保山城並不遠,為何不退守城中?那裡城池高厚,似乎更利於防守……我們大好男兒戰死沙場也沒什麼,思小姐豆蔻年華,何必陪著死在這裡?」

礙著李建中威望很高,這人沒把心裡話說出來,但意思也透了三分:李建中在這裡死磕倒也罷了,我們和思忘憂都是義務助戰,並沒有死守的義務,為什麼要陪你犯傻送死?

李建中拈著鬍鬚苦笑,他就算不懂兵法,也曉得保山城比蒲蠻關好守,但一則背城而戰,如果有個閃失就再無退路,城池必將遭受與施甸相同的命運,二則嘛,他身為六品通判,在這裡是最高指揮官,但到了城中,就是知府高明謙最大了,偏偏高知府最為膽怯,平素高談闊論,到了戰時不知道如何是好,到時候換他來指揮,只怕一打起來就方寸大亂,反而……

那人見李建中沉吟不語,只當他已被說動,又喋喋不休地說長道短,意思是要從蒲蠻關暫且撤退。

突然思忘憂轉過身來,眼睛瞪得溜圓,脆生生地道:「吵什麼吵,緬兵又要打上來啦!誰要怕死誰先下去,李大人和我都不會攔的。」

被心上人一頓斥責,年輕弟子頓時臉紅了大半,又羞又惱:「誰怕死,誰要退?既然思小姐都不怕,我王孟言就一步不退,與小姐並肩戰鬥!」

思忘憂神色轉和,朝這人微笑著點點頭以作鼓勵,頓時王孟言心氣兒都高了八尺,美滋滋地想自己總算鼓足勇氣,把名字告訴思小姐了,總要在她心底佔據一席之地吧?

眾豪強子弟,十個倒有八個羨慕這王孟言,雖被思小姐斥責,總算把名字告訴她了,自然與眾不同。

殊不知思忘憂轉過頭去,根本就沒記住這人的名字,倒是默念著秦林:「秦大哥呀秦大哥,你什麼時候才到這裡?那位、那位白姐姐,是你的……嘻嘻!」

白霜華躲在密林深處,圓睜雙眼窺視著緬軍的動靜,眼底寒冰與烈火交織,雪白的紗裙沾著星星點點的血跡,宛如梅花盛開。

她一手製造了緬兵和佛郎機火槍手之間的矛盾,引得他們互相猜疑,連續好幾天那個佛郎機頭子和莽應里爭吵,以至於火槍手們抗議緬兵「暴行」,寧願守在一邊坐看緬兵吃癟,就是不肯上戰場相助。

蒲蠻關是鯉魚背的地形,異常險峻,緬兵的戰象難以展開,要靠西班牙火槍手提供火力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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