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東山再起 第九八七章 釜底抽薪

幾乎就在同時,雲南的告急表章終於由七百里加急送抵了京師,芒市陷落,施甸陷落,順寧告急,永昌告急!

明朝雲南的版圖遠比後世大得多,順寧、永昌等地,已經是雲南腹心,背後就是大理和昆明,緬軍攻破施甸,打開了通往順寧和永昌的通道,直窺大理、昆明,已經動搖了大明朝在雲南的統治基礎!

雲南巡撫饒仁侃,巡按御史蘇酇,再也無法粉飾太平了,他們詞氣悲切地上表,聲稱沒想到緬甸如此猖獗,請求朝廷治自己的罪,同時又表示願意戴罪立功,言下之意是朝廷如果繼續留著他倆在雲南,就能把這場戰事勝利結束。

時至今日,朝廷里的明白人都知道饒仁侃和蘇酇是在扯淡了,但沒有人敢上書去觸萬曆的霉頭,只有申時行和副都御史吳時來上奏,要求對引起邊患的李材等倒霉蛋從寬處理。

申時行這一手非常漂亮,不是緬甸來打萬曆的臉,而是李材不小心引起的邊患,這樣萬曆也有台階可下了。

果不其然,萬曆覺得顏面可保,倒也不再深究,就這麼把三員犯官繼續關在詔獄裡頭。

雲南的形勢,總得要收拾,不可能一直糜爛下去,而巡撫饒仁侃和巡按蘇酇都很有點靠不住了,那就得選拔能臣前去坐鎮……這位大臣倒不必多會打仗,因為雲南總兵官黔國公沐昌祚不是吃素的,倒是政治能力比較重要,既要能以雷霆手段整肅雲南官場,迅速展開戰時動員,又要有對付夷人,邊打邊拉軟硬兼施的手段。

這號硬角色,以前江陵黨布滿朝堂的時候倒也不缺,比如前兵部尚書曾省吾,這位老兄一舉平滅困擾大明百餘年的僰人之亂,又做過離雲南很近的四川巡撫,而且春秋正盛,放他去無疑是最好的人選。

但是目前顯然不可能,萬曆親自下詔,宣布對曾省吾永不敘用,說皇帝金口玉言永不改悔,那是太誇張了,但這麼快就要讓他自打耳光,卻也為難得很。

至於其他的人嘛,比如余懋學、吳中行、趙用賢、顧憲成等輩,平時夸夸其談,一副牛逼哄哄的樣子,好像滿天下就沒有他們辦不來的事兒,偏偏這次全都成了縮頭烏龜,紛紛表示要在京師匡正朝綱,無暇去西南邊陲。

打仗可不是玩嘴皮子、筆頭子,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麼得了?再說了,武死戰文死諫,咱們是該死諫的,沒必要去死戰。

首輔大學士申時行當然不怕這樣的情形,他老人家八風吹不動穩坐釣魚台,採取了以不變應萬變的辦法,那就是什麼人都不舉薦,就這麼等著,看看有哪個笨蛋自己跳出來,去踩這攤狗屎。

晴天一聲霹靂,秦林秦督主自告奮勇,在京師百官瞠目結舌的情形里,轟地一腳踩上了狗屎:他毅然上表請戰,要求出雲南主持戰局!

這個要求,讓都門各派震驚之餘,得到了所有派系的共同支持:申時行、許國和余有丁三位輔臣知道秦林有善於撫夷的本事,對內則軟的硬的都來得,實在是絕好的人選;張鯨、劉守有巴不得秦林快快滾蛋,最好待在雲南一輩子不回來;舊黨清流也鬆了口氣,至少秦林離開京師之後,那些可惡的東廠番役應該會鬆鬆手,不再是上茅坑拉屎,都有番役「善解人意」的遞草紙吧。

唯獨京師的勛貴武臣們稍微有點擔心,怕秦林一去不回,西域開通絲綢之路的事情無人主持,大傢伙的銀子打了水漂。

很快從草原上傳來的消息打消了這種顧慮:徐文長在歸化城主持大局,據說,這傢伙和忠順夫人三娘子同出同入,過得快活似神仙。有這位居中主持,枕頭風吹起來,辦事怕不比秦督主還要方便些?

萬曆也曉得秦林極能撫夷,招撫五峰海商,又底定土默川,這次大概也能馬到成功吧!而且,秦林這個東廠督主久在京師,似乎權柄越來越大了,也該讓他外頭走走,鬆鬆京師這邊的弦……

於是,聖旨沒有任何阻礙的下達了:秦林以左都督、少保、東廠督主身份,巡視雲南提點兵備宣慰諸夷!

大明朝向來以文臣督師,以廠臣督師這還是頭一次,所以措辭與之前的有所不同,但意思總是再明白不過了。

話說回來,秦林以武臣身份都督東廠,還不照樣是開前所未有之先例!

又是秋風蕭瑟時,秦林即將離家遠行,張紫萱抱著襁褓中的小秦澤依依惜別,徐辛夷嘟著嘴老大不樂意……她鬧著要跟去,結果被秦林在床上狠狠教訓一頓之後,終於放棄。

青黛小手絞著衣角,貝齒輕咬唇瓣,水汪汪的大眼睛含著一包淚,望著秦林,欲言又止。

徐光啟已經回家搬妻兒老小來京了,如果他在這裡,看到這一幕,還不得感嘆秦督主公忠體國啊?放下京師的榮華富貴,辭別嬌妻幼子遠赴西南邊陲,這是多麼感人的一幕!

秦林當然知道青黛的意思,輕輕抱了抱小丫頭,在她耳邊低低地道:「放心,岳父大人絕不會有事的,我向你保證!」

青黛的父親李建中在雲南永昌府做通判,現在永昌已經是前線,她當然憂心忡忡。

聽得秦林保證,小丫頭破涕為笑,忽然又板起臉,手指停在秦林鼻尖上:「不僅是爹爹,你也得平平安安地回來,答應我。」

「答應你。」秦林鄭重其事地點點頭。

青黛放心了,在她心目中,凡是秦哥哥答應了的事情,都是絕對能做到的,秦哥哥無所不能!

秦林出門上了踏雪烏騅,一提手中韁繩:「弟兄們,咱們走!」

陸遠志、牛大力和眾多親兵侍衛前呼後擁,一群人打馬疾馳,飛也似的去了。

……

雲南昆明,巡撫衙門,巡撫副都御史饒仁侃與巡按御史蘇酇困坐愁城。

饒仁侃生得體肥,臉頰兩邊的肉鼓起來,鼻子陷進去好像沒有了一樣,穿著三品文官的袍服,不停地擦著汗水,喃喃地道:「昆明的天氣就這麼古怪,都到深秋了,中午還這麼熱,老夫到雲南好些年,仍然不習慣。」

雲貴高原上陽光強烈,確實比別處顯得炎熱,但也不至於到了深秋還熱得冒汗,饒仁侃之所以如此,無非是因為從都門傳來的壞消息。

東廠督主秦林以欽差大臣身份,奉旨巡視雲南提點兵備宣慰諸夷,這位爺可不是個善茬,比誰都心黑手狠,想到他即將到此,饒巡撫就覺得渾身上下都在冒汗了。

饒仁侃又暗暗後悔起來,本來張居正不待見他,據說已經準備把他調到京師某個閑職上,是他自己不甘心離開巡撫這個有實權的位置,四下鑽營保住了權位,再加上雲南離京師實在太遠,夠資格做巡撫的人不大願意來,所以張居正死後又被他做了三年,直到如今。

現在想來,真不如一開始就調走,省得坐在火山口上受罪!

蘇酇年紀四十歲上下,戴獬豸冠、穿獬豸補服,身材又高又瘦,一張臉顴骨格外高聳,底下兩道深深的法令紋,看上去刻薄而陰毒。

他年紀輕官也小,卻比饒仁侃來得鎮定,咋了口茶水,拱拱手:「饒先生何必焦躁?那秦林在都門長袖善舞,到了雲南邊陲只怕也是兩眼一抹黑,到底還是要靠咱們。」

「談何容易!」饒仁侃眉頭大皺,又低下了聲音:「本官聽說永昌通判李建中,乃蘄州神醫李時珍之子,便是這位秦督主的正牌老丈人!萬一……咱們豈不是……」

蘇酇也吃了一驚,大惑不解:「李建中竟是廠督之岳丈,何以至今仍在邊地蹭蹬蹉跎?別是以訛傳訛吧?」

難怪蘇酇不相信,雖說目前的朝局,東廠督主對文官體系的影響力遠不如輔臣和九卿,但要提拔一個小小通判,那也不費什麼力氣,至少把李建中從雲南邊陲鬼地方,調到內地膏腴之地,甚至京師裡頭做官,絕對不是什麼難事。

結果不僅從來沒聽李建中自己提過,更沒有來自京中的照應,這位李通判好幾年來一直老老實實的待在永昌做個通判,不是和百姓講些勸農桑、戒賭博的獃話,就是空餘時間坐堂問診,與其說像個官員,不如說他更像個心地善良的醫生,這樣一號人物,突然說他有個做東廠督主的女婿,別說蘇酇,任何一個人聽到了都會產生疑問。

饒仁侃苦笑不已,皺著眉頭道:「本官也是不久前聽說的,就在永昌城下,李建中無意中自己說了出來……還有個孟養土司的後人,叫做什麼思忘憂的,也和秦林是舊識,恐怕……」

蘇酇的臉色忽然陰沉下來,原本以為秦林到雲南是兩眼一抹黑,只能聽憑擺弄,沒想到他竟有兩個熟人擺在這裡,而且還是關鍵的位置,這就有點不好辦了。

巡撫和巡按兩位大人,頗有些不能被外人道的秘密。

兩人面面相覷,未來晦暗的前景,讓他們的心情非常沉重。

「乾脆,來個釜底抽薪!」蘇酇嘴裡憋出一句,雲貴高原燦爛的陽光透過屋頂的亮瓦照下來,昏暗的室內,他的臉色在光暗之間交錯。

饒仁侃大吃一驚,端著茶碗的手都開始發抖了,蓋碗茶的托子、茶碗、蓋兒互相碰撞,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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