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東山再起 第九八四章 施甸!施甸!

萬曆皇帝大玩帝王心術,京師袞袞諸公忙著黨爭傾軋,申時行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張鯨、張誠明槍暗箭你來我往,劉守有、丘橓待時而動,余懋學、趙用賢舊黨清流像打了雞血似的整日痛罵奸佞誤國,就這樣一天又一天昏昏沉沉地過下去,彷彿大明朝就真的江山永固萬萬年,永無沉淪之憂。

殊不知就在此時,大明王朝的西南腹地已經烽火連天,木邦宣慰司、孟密安撫司、蠻莫安撫司、隴川宣撫司先後淪陷,緬甸東吁王朝大軍長驅直入,雲南百姓流離失所,紛紛扶老攜幼向內地逃難。

高黎貢山以東、潞江以北的永昌府施甸縣,就成為了難民的首選目的地,盈江、芒市、隴川的漢土百姓,全都沿著通往內地的官道向這裡聚集,小小的縣城根本無法容納,於是城外搭起了連片的窩棚。

邊民生活窮苦,罈罈罐罐、傢伙什物都捨不得丟掉,牛啊羊的也全都牽了來,城外的大片窩棚顯得格外雜亂,小孩哭鬧、老人嘆氣,加上連日陰雨綿綿,各族百姓困苦不已,一副哀鴻遍野的凄慘景象。

好在地方官府終不至全然尸位素餐,派出兵丁衙役巡邏彈壓,又有鄉紳發了善心,架起十幾口大鐵鍋施粥,儘管那粥稀得可以照見人影兒,卻也聊勝於無,喝了總算身上有几絲兒熱氣,讓顛沛流離的難民們感到了一絲久違的溫暖。

「造孽啊!」施甸城中的百姓們出城,看看難民當中有沒有親朋好友,大起惻隱之心的同時,未嘗沒有幾分慶幸:施甸地近順寧、永昌,已經是雲南內地,又有高黎貢山和潞江遮護,向來安全得很,比起這些家鄉淪陷的難民,施甸人實在太幸運了。

「嗷……」高亢的象鳴引起了一陣騷動,膽小的難民四處亂竄,兵丁衙役也驚慌起來:難道莽應里的象兵,竟深入到了這裡?

山路彎彎,走出一頭白色的大象,長長的象牙伸展出來,身軀威武雄壯,不過本來華麗的錦緞鞍韉已有些破損,某些地方還帶著暗紅色的血漬。

大象背上端坐著一名粉妝玉砌的少女,約摸十三四歲,粉嘟嘟的圓臉蛋,滿頭插著銀飾,穿著刺繡花邊的藍色布裙,腰間配一柄象牙裝飾的彎刀,白生生的雙腳沒穿鞋子,腳踝處套著金環,正有一下沒一下的踢象背,聲音如黃鶯出谷:「敢住,走快些,咱們趕緊去報信呀!」

施甸的軍民百姓和難民都鬆了口氣,這是心向中華的白象女土司思忘憂,孟養宣慰使思家上下數十口保家衛國力戰而死,所余的唯一骨血。

思忘憂身後,數百名孟養兵沿著官道逶迤而來,有的頭上纏著浸血的白布,有的杵著刀槍一瘸一拐,幾乎人人帶傷,好在精氣神兒還不錯,倔強的眼神裡帶著股悲壯義烈之氣,顯然經歷過慘烈的浴血搏殺。

難民中有感念思家恩義的孟養百姓,趨前朝著思忘憂匍匐行禮,又私下向認識的孟養兵詢問前線戰況。

士兵們嘆口氣:「不成啦,巡撫饒大老爺不肯發兵,小姐領著咱們打了三仗,擋不住緬兵勢大,只好敗下來啦。」

難民們頓時哀聲陣陣:「唉,朝廷怎麼就不發天兵,眼睜睜看著緬兵打進來喲!難道天朝大皇帝丟下咱們不管嗎?」

思忘憂並沒有阻止士兵和百姓交談,抿著小嘴兒一言不發,稚嫩的臉蛋帶著與她年紀不相符的沉穩和堅毅,經歷了父母兄長全家被害,經歷了萬里赴京求告,然後整整四年邊境游擊,苦心瀝血收復國土的戰鬥,她早已不再是父母懷中愛哭愛鬧愛撒嬌的小女孩。

騎在大象背上居高臨下,遠遠看見城門口站著幾名袍乎套兮的朝廷官員,她頓時面露喜色,催動大象直趕過去。

施甸知縣和主簿、典史在城門外安撫士民,任憑兵丁衙役和施粥的善人們忙裡忙外,知縣老爺一直袖手踱著四方步子,無論看到什麼都沒有任何反應。

知縣的舉動被視為從容不迫,得到了本地官吏士紳的交相讚譽,說咱們這位父母官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心境,而城外的難民和城中的百姓,也確實因此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安慰。

知縣老爺很有點得意,直到思忘憂的突然出現,見小女孩驅著大象朝這邊過來,他彷彿混不在意,依舊微笑著視察百姓。

士紳們越發讚賞,果然天朝官員就是篤定,哪像這個小女孩土司,慌慌張張地成個什麼樣子?

思忘憂曉得漢官禮節,離著十來步就喚住大象,敢住匍匐在地讓她下來。

「哪位老爺是施甸知縣?」思忘憂小步快跑過去,急急忙忙地問道。

施甸知縣像沒聽見一樣,繼續扭過頭和師爺說話,不過士紳們的目光暴露了他,於是他緩緩扭過頭來,倨傲地道:「本官便是。你思家不在孟養守土,跑到本縣境內,意欲何為?」

思忘憂一怔,她好心好意前來報信,卻受到這般冷遇,好在這些年挨的白眼也夠多了,她也不怎麼計較,忍了這口氣,連珠炮似的道:「老爺,緬甸莽應里起大軍十萬、戰象七百頭長驅大進,兵鋒勢不可當,孟密、木邦、蠻莫等處都已投降,我孟養兵血戰敗北,只好退下來報信,昨天緬兵已到芒市,此刻兵鋒指向施甸,求老爺或呈請巡撫饒大老爺發兵協守,或者,或者率軍民撤退。」

說罷,思忘憂舔了舔乾燥的嘴唇,看著小小的施甸縣城,不禁憂心忡忡:這裡城小兵少,而且看樣子根本就沒有任何戰爭準備,地方官員的一切舉動都是圍繞安置難民來開展的,似乎沒人意識到戰爭本身的臨近。

以這樣的狀態,是絕對擋不住緬甸大軍的,就算昆明的饒仁侃即刻發兵也來不及了,所以思忘憂的本意是叫施甸知縣率軍民撤退。好在這幾年和邊地官員們打交道打得多了,她也知道這些官吏的脾性,特意把話說得委婉一些。

沒想到施甸知縣反而冷笑起來:「思家可是巴望朝廷替你火中取栗么?饒大老爺發信來,緬甸與土司相爭一概不問,吾輩謹守疆土就是了。何況施甸遠在內地,背後就是順寧、永昌兩府,諒那莽應里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到這裡來!」

本地官吏士紳起初聽了思忘憂的話,也有幾分擔心,可聽得知縣老爺的分析,一下子就洞悉了思忘憂的居心:她打不過莽應里,就想朝廷發兵替她打仗,哼哼,天下事哪有這麼便宜?小女孩做夢。

思忘憂急得不行,回頭看了看來的方向,咬了咬嘴唇,一下子跪在了知縣身前:「百姓是無辜的,求老爺帶他們撤走吧,莽應里狼子野心,沒有什麼不敢的,前幾個月,他還和李大人、劉將軍打仗呢!」

不提還好,一提起來施甸知縣越發冷笑:「李材、陳嚴之、劉天俸擅起邊釁,已經逮問京師詔獄,你要本官步他們後塵么?本官守土有責,沒工夫和你個小女孩歪纏!」

說罷,施甸知縣拂袖而去。

眾官吏士紳同樣哂笑不已,思忘憂越是著急,他們越覺得看破了她的用意,不是別有用心,用得著為了施甸百姓下跪求情嗎?她是孟養土司,又不是施甸土司!

更何況,施甸乃雲南永昌府所轄內地州縣,與隴川、蠻莫、孟養等土司轄地大不相同,又有高黎貢山和潞江遮護,緬甸兵哪能打到這裡來?

思忘憂赤著腳跪在地上,眼睜睜的看著官紳們離開,口中發出了不屬於她這個年紀的一聲嘆息,萬般的無奈。

保姆阿囊和武士首領歹仁把思忘憂扶起來:「小姐,起來吧,咱們心向中華、效命朝廷,偏生他們不相信,怨得了誰?」

小女孩咬了咬嘴唇,重新爬上白象敢住的脊背,用力踢它耳朵一腳,敢住立刻豎起鼻子尖聲長叫,聲震四野。

城裡城外,亂糟糟的難民營地,軍民百姓都被象鳴所驚,朝這邊看過來。

思忘憂站上大象的脊背,讓所有人都能看到自己:「鄉親們,各位哥哥姐姐,阿姆、阿妹(彝語),比在、比印(傣語),我是大明朝冊封的孟養宣慰使思個的女兒,爹爹戰死了,我還在孟養和緬兵打仗!這次莽應里發十萬大軍、七百戰象,邊境各土司敗的敗、降的降,昨天緬兵已到了芒市,很快就要打到施甸來!巡撫饒大老爺不肯發兵,憑這裡的官兵是擋不住的!快隨我退往保山,背靠府城才能守得住!」

百姓們立刻大嘩,都知道這次緬兵來勢洶洶,但沒想到竟這般長驅大進,連位於雲南腹地的施甸都在兵鋒之下,頓時城裡城外漢土各族百姓亂成了一鍋粥。

「豈有此理!」施甸知縣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地方官守土有責,要是軍民百姓逃散,鬧出了大亂子,是算孟養土司的,還是算施甸知縣的?

知縣老爺也站上城門口一塊上馬石,沉穩地道:「諸位父老不要聽她妖言惑眾,施甸有天兵鎮守,諒那莽應里只能在邊地逞凶,焉敢到我這施甸撒野?來人吶,把思忘憂給本官拿下了,這場官司咱們在饒大老爺面前去打,告到京師也是本官有理!」

施甸本地的兵丁衙役就朝思忘憂逼過去,思家的土兵雖然是血戰餘生的精銳,本地官兵卻不怕他們,朝廷經制官兵眼裡土兵算個什麼?雙方推推搡搡,眼看就要擦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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