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東山再起 第九七〇章 忠奸難辨

「顧郎中,你還要不要上奏彈劾常小侯爺?」秦林看著顧憲成,皮笑肉不笑的問道,滿臉的奸詐狡猾。

常胤緒也把胸口挺得高高的,下巴快要仰到額頭上去了,那副表情彷彿在說:告我呀,有種告我呀!

顧憲成腦袋上熱汗直淌,心頭跑過了不知多少匹草泥馬,想想也真夠倒霉的,要不是徐文長提起,誰想得起朱元璋這道卧碑文?都有將近兩百年沒執行過了,坑爹啊!

江東之、羊可立和李植也尷尬無比,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大明朝的痼疾就是這樣,明明不再實際執行了,卻又不明文廢止,說起來還是正兒八經的太祖聖訓,誰也沒法子駁倒,撞上就只能活該倒霉。

此時內閣三輔臣早就託故走了,一干心學弟子還留在這裡陪著徐文長,趙錦自重身份不動聲色,宋應昌、周希旦、陳與郊等人就低低地哂笑,看顧憲成出醜露乖。

剛才還氣勢洶洶的顧憲成變得萎靡不振,都察院三大罵將也全都熄火裝啞巴,一干監生兀自憤憤不平,但其中老成些的已開始替連志清捏了把汗。

卧碑文不是刻在石頭上就算了的,違反它會遭到嚴厲懲處,洪武年間在國子監前豎立長桿,凡妄議朝政、誹謗師長的監生,一律處死,人頭挑於長桿之上!

直到正德年間,二杆子皇帝出宮亂逛,看到這根長桿問明來歷,才笑著說國子監不是刑場,吩咐把長桿撤掉。

撤掉的僅僅是長桿,卧碑文還好好地擺在那裡,秦林是東廠督主,他要以妄議朝政、毀謗大臣的罪名把連志清抓起來,誰也沒辦法說個不字。

而且,剛才不少監生七嘴八舌的,說了很多不中聽的話……

頓時監生們人人變色,再看秦林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立馬不由自主地打個寒噤,傳說中這位督主心狠手辣,落到他手裡,不是開胸驗肺就是鋸頭開顱,大傢伙又沒有孫悟空的本事,怎麼保得住小命?

秦林嘿嘿笑著掃視一圈,目光所及之處,監生們紛紛低頭,不敢與他直視,生怕惹惱了東廠督主大魔頭。

「秦、秦督主……」一名六品文官服色,應該是國子監司業的文官,期期艾艾地朝秦林作揖,看樣子想替監生們討情,卻又瞻前顧後的。

明朝初年,國子監還是很牛逼的,因為人才奇缺,監生做到部堂大員、封疆大吏的並不少見,但隨著文官制度的完善,進士才是正途出身,靠蔭補乃至捐錢就能上的國子監,也就越來越不值錢,連帶著裡頭的教官也沒什麼地位。

更何況,秦林抓住監生們妄議朝政這一條,教官們也得吃不了兜著走,至少也有個「教不嚴、師之惰」的罪名,搞不好他把臉一翻,連教官們都得吃掛落,又怎麼敢理直氣壯的替監生求情呢?

一名監生小聲嘆道:「唉……連兄忒地孟浪了,鷹犬橫行之時,何必強出頭呢?只怕連累大家呀。」

「正道不彰,鷹犬肆虐,寧不叫人扼腕嘆息!」另一名監生憤憤不平地說著,但很快就被同伴捂住了嘴巴,生怕他的話被秦林聽了去。

連志清嘴角淌著血,臉漲得通紅,看著師長的尷尬,聽著同學的議論,他雙眼幾乎要噴出火來,又委屈又憤怒,腮幫子一緊,踏前厲聲道:「秦督主,方才毀謗督主者,連某一人而已,與師長、同學無關,連某一身當之,望督主切勿牽累他人!」

喲呵,這是革命烈士英勇不屈啊?秦林饒有興緻地把連志清上下打量一番。

國子監司業急得連連跺腳,口中直念叨這是何苦,眾監生或憤憤不平,或暗自鬆口氣,總之全都敢怒不敢言。

秦林呵呵冷笑,廠衛就是這樣,任憑你士林清流怎麼罵,我自巋然不動,但要是讓我逮住你們的小辮子,哼哼!

宋應昌卻打量著連志清,暗暗點頭:「此人倒有幾分剛正氣節。」

「人不可有傲氣,亦不可無傲骨,此人骨氣是有的,只不過年少為人所愚罷了。」趙錦說著就動了愛才之心,朝著秦林低聲呼喚:「秦督主……」

哇咔咔咔……趙錦還沒來得及為連志清討情,秦林先仰天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左手扶著腰,右手指著連志清,然後又在國子監眾人身上轉了一圈,最後停在顧憲成身上,話裡有話地道:「你們、你們還真當本督是錢寧、劉瑾啊?從來不可盡信人言,要曉得有的人口蜜腹劍,以忠臣自居,其實誤國害民!罷罷罷,爺不奉陪啦,你們慢慢玩吧。」

什麼,就這麼算了?國子監教官和監生們面面相覷,斷想不到秦林會就此罷手,連志清本人更是僵立當場,一時間不知所措。

殊不知秦林經過多少大風大浪,又怎麼會和一個迂腐書生計較?他還拍了拍連志清的肩膀:「小夥子有脾氣,我欣賞你,但是很多事情不要人云亦云,你既然是監生,想必知道三人成虎的典故吧?言盡於此,好自為之。」

說罷,秦林將嘿嘿傻笑的常胤緒一拉,「好久不見,咱們叫上徐大小姐,便宜坊吃鴨子!」

話音未落,秦林已負著雙手,施施然的走了出去,留下一眾教官、監生大眼瞪小眼,半晌沒回過味來。

顧憲成、江東之等人把臉丟到了姥姥家,此時愣是不敢出一聲,唯恐秦林、徐文長又使什麼幺蛾子。

眾武蔭生先是睜著眼睛發獃,接著就大呼小叫起來,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秦督主瀟洒霸氣啊!一群人回過神來,全都跟了上去:「常兄留步……」

徐文長看了看連志清,走過他身邊時緩聲道:「年輕人受點挫折不是壞事,當然,血熱也不是壞事,可一顆心須得清醒,否則便被人所用,到頭來悔之不及!」

這番話實是徐文長的肺腑之言,當年徐文長所受摧折,比今日之連志清,十倍而不止,想到自己年輕時也像這連志清一樣,指點江山、揮斥方遒,自以為看破世間一切,等到一個晴天霹靂打下來,才曉得天高地厚,到那時天地之大無處容身,何等慘然,何等凄惶。

幸好連志清遇到的是秦林,這可比當年徐文長的際遇,幸運了不知多少倍!

連志清渾渾噩噩地抬起頭,目光與徐文長一觸,感覺到這位老先生的善意,但年輕人的自尊和傲氣,又讓他把自己的眼神飛快地挪開。

徐文長苦笑著搖了搖頭,很多事情不親歷是不會相信的,只有時間會改變這個年輕人的看法。

徐文長招呼眾位同門去擺酒慶賀,趙錦看著連志清有些遲疑,似乎想和他說點什麼,但以目前的立場又不太方便,只好帶著宋應昌等人悻悻離開。

連志清獃獃怔怔地站著,眼神中帶著迷惘。

秦林走了,徐文長走了,眾位文官也走了,只剩下國子監的教官、監生們面面相覷,還有又羞又臊的顧憲成和三大罵將。

監生們表情都有些古怪,誰也沒有料到傳說中兇狠霸道的東廠督主,會在佔據上風時如此輕易地放過連志清,秦林的寬宏大量,徐文長的真誠態度,折服了他們中的不少人,此時已有監生朝著顧憲成等人指指點點,目光不再像開始時那麼崇敬了。

顧憲成為人乖覺,立馬察覺到不妙,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走過去拍了拍連志清的肩膀,欣慰地道:「賢弟不畏強橫,一腔浩然正氣逼走了東廠督主秦林,實在令愚兄欽佩!」

「我,逼走?」連志清指著自己鼻尖,如在夢中。

「你以為是怎麼回事?」顧憲成哈哈大笑,既是說給連志清,也是讓眾教官、監生聽:「東廠督主固然權重,可如今眾正盈朝,秦林也知道不是王振、劉瑾權閹當朝的時候了,連賢弟凜然不屈,他也只好退避三舍。」

原來如此,教官和監生中,很多人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可,可小弟覺得秦督主和徐先生……」連志清低著頭,訥訥地說著,聲音越來越小。

顧憲成早已料到,將袍袖一拂,疾言厲色地道:「曹操奉迎獻帝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奸佞兩個字難道是寫在臉上的?須知從來大奸若忠,這些奸佞小人一定要變著方兒迷惑世人,若是因此混淆了正邪之分,便正好遂了他的陰謀詭計,從此墮入彀中矣!」

連志清頓時毛骨悚然,感激涕零地長揖到地:「謝顧先生教我!」

江東之眼珠一轉,正好趁熱打鐵:「可恨常胤緒仗著秦賊的權勢,當眾毆辱連賢弟,摧折吾輩正人君子!」

「徐文長為虎作倀,信口雌黃,致令正道不昌,實為名教罪人也!」羊可立也惡狠狠地說。

李植將袍袖一振:「常胤緒紈絝之輩不足慮,秦林一介武夫,唯徐文長這個墮落文人相助,方才屢次陰謀得逞,真吾輩之大敵也!」

從來痛恨叛徒比恨敵人尤甚,徐文長這個頭號江南才子去幫秦林,直叫舊黨清流恨得咬碎了牙齒,尤其是近來傳出風聲,申時行配合秦林扳倒張四維、趙錦和秦林互相應援,都是他在中間奔走效力。

「固耐老賊欺我!」連志清氣滿胸膛,差點被奸佞騙過的恥辱,讓他雙目紅得猶如火在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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