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東山再起 第九五六章 當面打臉

眾位正人君子圍著顧憲成七嘴八舌,吳中行、趙用賢安慰他一時忍辱負重,將來扳倒奸佞再整肅綱紀,必能流芳百世;江東之、羊可立則義憤填膺,對秦林破口大罵,說他如此倒行逆施,將來必定步曹欽、江彬、錢寧的後塵,落得個抄家滅族的下場。

本來顧憲成是萬曆八年庚辰科進士,江東之、羊可立、李植是萬曆五年丁丑科進士,余懋學等人的資格還要老得多,明朝正途出身的文官最講科分資歷,他的資歷在這裡頭算最淺的,所以無論怎麼辛苦奔走,眾人和他言語間都還透著點老前輩的調調。

但顧憲成慘遭秦林的打擊報復,局面就頗為不同了,戶部侍郎余懋學以氣節相砥礪,隱然平輩論交,江東之、羊可立的態度則格外謙虛,李植的眼神中更帶上了三分熱切,恨不得秦林打擊報復的對象是他自己。

大明朝的清流文官都以自虐為榮啊,廷杖什麼的,你不好好挨幾頓,都不好意思自稱是忠臣!

顧憲成正中下懷,慷慨激昂的模樣堪比泊羅江邊屈大夫、京師城頭於閣部,長身玉立,一揮袍袖,雙目遙視北面的午門城頭:「秦賊借著執掌東廠的權勢,以為玩弄權術便能隻手遮天!自古正邪不兩立,吾輩讀聖賢書、行光明事,赤心一片可昭日月,哪怕他東廠地牢幽深、鷹犬手段酷烈。雖百死而不悔,又何懼此賊!」

「叔時叔時,真肝膽如鐵也!」余懋學感動莫名地站起來,緊緊握住顧憲成的手。

羊可立十分欽羨:「顧兄胸中一點精誠,直追屈大夫、於閣部!」

「顧兄顧兄,誠吾輩之楷模,精誠所至,天地動容!」李植感動得熱淚盈眶,同時暗下決心,將來輪到自己的時候,一定要裝得比顧憲成更加正氣凜然。

嗝兒、嗝兒,眾位正人君子正要自己把自己感動得快到高潮了,連串的打嗝聲非常不合時宜的傳來。

不遠處史文博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又大馬金刀的叉開膀子伸了個懶腰,呵欠打得驚天動地:「呵哈……」

眾皆愕然。

顧憲成心頭罵了無數的草泥馬,好好的氣氛都被這渾人給破壞了,咬牙切齒地道:「史文博,你能不能小聲點?」

史文博滿臉委屈:「幾位先生說話像打悶葫蘆屁,十句裡頭小的只聽得懂兩三句,氣悶得慌,只想睡覺。」

什麼悶葫蘆屁?眾君子惱恨他出言無狀,仔細想想此人是個粗魯漢,他聽不懂也好,免得在秦林跟前胡說八道。

不料史文博眼睛睜得像一對二筒,直愣愣的盯著諸位,又道:「剛才先生們好像說了什麼屈大夫、於閣部,小的有點聽不明白。屈大夫是遇到了昏君奸臣,於閣部是『奪門之變』蒙冤,小的愚鈍,請教諸位先生,當今之世誰是昏君誰是奸臣,誰又盼著奪門之變?」

俺的娘哎!從余懋學到顧憲成全都傻了眼,這傢伙哪裡是聽不懂?他聽得太懂了,而且東拉西扯穿鑿附會羅織罪名的本事,實在厲害得緊!

清流並不是沒有罵皇帝的前科,海瑞就上書把嘉靖罵了個狗血淋頭,罵宰輔就更是司空見慣了,在座的余懋學、趙用賢、吳中行可謂「劣跡斑斑」,不知多少次罵過張居正,顧憲成的三元會也有份,說他們背後罵萬曆、罵申時行,那是絕對有人相信的。

至於奪門之變就更厲害了,明英宗搞掉了景泰帝,兄弟相爭嘛,偏偏萬曆也有個弟弟也就是潞王,雖說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但這種事情捕風捉影,在帝王心目中,從來都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顧憲成這才知道秦林把個什麼人物派到他家來當坐記了,史文博根本就不是什麼都不懂的一介武夫,而是東廠裡頭的朝廷鷹犬、秦督主的心腹幹將啊!

史文博臉上掛著一副獰笑,不懷好意地看著眾位士林君子,開玩笑,能在東廠做到領班位置,那絕對是非常厲害的凶鷹惡犬。

余懋學等人的氣焰頓時泄了許多,只是氣不過就這麼被秦林壓倒,便一個個強撐著,繼續在顧憲成家裡高談闊論,而且還要故意罵秦林幾句。

不過,他們措辭謹慎了許多,小心翼翼地不讓史文博抓到什麼把柄,這也讓他們的談話變得非常糾結,每句話出口之前都要多想想,以至於說起話來吞吞吐吐,格外的不自在、不舒服。

並且史文博的眼睛瞪得像一對麻將牌上的二筒,直勾勾地盯著他們,眾位君子猶如芒刺在背,屁股底下也好像生了刺,有點坐不住了。

漸漸意興索然,余懋學覺得自己已經表明了不屈服於秦林的態度,也就沒必要再這麼難受地待下去了,於是他朝著顧憲成拱拱手:「顧世兄,老夫家中有事,先告辭了,咱們山高水長,彼此心照!」

眾人齊齊鬆了口氣,傻呆著實在難受,虧得余懋學出頭,大伙兒也就紛紛告辭離開。

滿座衣冠盡數離開,剩下顧憲成傻呆著,看了看依舊把眼睛睜得像二筒的史文博,他心頭一陣氣苦,兩人大眼瞪小眼,顧大解元乾瞪眼。

余懋學等人離開顧憲成家裡,並沒有各自散去,而是相約著去了便宜坊,余懋學會鈔,請諸位同道中人吃果木烤鴨。

選了個二樓的雅座,叮囑小二兩句,再把門仔細關上,眾位士林君子各自落座,這才舒了口氣,剛才許多不方便說的話,現在終於可以暢所欲言了。

「豈有此理!」余懋學將桌子重重一拍,厲聲道:「秦賊如此荼毒我輩,是可忍孰不可忍!」

余懋學本來就和張居正結了梁子,自然恨上了和江陵黨關係密切的秦林,前段時間他彈劾老成國公朱希忠,要求取消他追贈的王位,直接和秦林正面交鋒,結果慘遭落敗,加上今天在顧憲成家的事情,頓時新仇舊恨湧上心頭,恨不得狠狠咬下秦林一塊肉來。

趙用賢、吳中行齊聲道:「絕不能坐視此獠坐大,否則邪氣高熾,正道消磨,我輩就是國朝的大罪人了。」

到底要怎麼對付秦林呢?

江東之道:「諸位先生,刑部嚴天官、戶部王司徒均與秦賊勢不兩立,又有刑部丘侍郎、錦衣劉都督亦是吾輩中人,不妨邀他們同來商議此事。」

說干就干,李植、羊可立自告奮勇,跑腿去請嚴清、王用汲、丘橓、劉守有。

除了王用汲猶豫著推脫了,其餘三人毫不猶豫地趕來。

邢尚智正在劉守有家裡訴苦,劉都督笑著這樣告訴他:「看,這不就有了轉機?邢老弟坐等愚兄傳來捷報。」

邢尚智深表佩服:哎呀,姜還是老的辣,劉都督算無遺策,果然清流中人對秦林下手了。

要不因為邢尚智是東廠掌刑千戶,怎麼都不可能和清流尿到一壺裡,他甚至要跟著過去呢。

劉守有不一樣,他是名臣世家子,由文入武掌錦衣衛,自己也以士大夫自居,所以和文臣們相處並不嫌隙。

很快便宜坊二樓最大的雅間裡面,便又濟濟一堂,一位尚書、兩位侍郎、一個錦衣都督,再加五六個清流君子,大傢伙觥籌交錯不亦樂乎。

話題漸漸入港,都了解到對方的底子,那就是擁有一個共同的敵人:秦林。

「諸位先生大可放心,劉某詩書傳家,向來以氣節自勉,非是那等佞幸小人,將來與諸位戮力同心,共扶國朝社稷!」劉守有拍著胸脯表明態度,言語間帶著與舊黨清流結下同盟的意思。

劉都督也不是傻的,幫邢尚智重掌東廠固然是好,如果自己能從錦衣都督變成東廠督主,那又何樂而不為呢?畢竟秦林已經開了武臣掌東廠的先例,劉守有覺得以自己的資格,更應該得到那個位置。

眾位舊黨清流互相交換個眼色,不約而同地道:「劉都督名臣世家,豈可與佞幸武夫相提並論?都督真吾輩中人也!」

雙方齊聲大笑,一起舉杯痛飲。

砰砰砰,雅間的門被敲響了。

「便宜坊怎麼搞的,不是讓店小二不要來打攪么?」余懋學很有些不滿。

門被推開了,秦林的笑臉出現在門口,這次沒有砸門,因為雅間的門只是輕輕帶上,並沒有門閂。

你、你!余懋學霍地一下站起來,瞠目結舌。

正在商量怎麼對付秦林,正主兒就自己來了,這也太那啥了吧!

劉守有覺得該自己表現一下了,他越眾而出,攔在秦林身前:「秦督主,你來做什麼!別以為東廠就能橫行霸道!」

劉都督從窗口朝外頭招了招手,跟來的錦衣官校由張昭、龐清、馮昕等堂上官率領,呼啦啦衝上了二樓,和秦林帶來的東廠番役對峙。

你有東廠,我有錦衣衛,誰怕誰?劉守有仰著臉,心頭頗為高興,這一手露得漂亮,看余懋學、趙用賢那些迂夫子,也曉得本都督的手段了吧。

唉……秦林一聲長嘆,憐憫地看著劉守有:「若不是劉都督尸位素餐,本督又何必如此勞苦,親率東廠番役來保護諸位先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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