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龍潛於淵 第九二二章 做個好人

秦林出任東廠廠督,既在大多數人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扳倒通敵賣國的少師府,招攬烏斯藏兩教法王,這都是難得的奇功,不過比起開通絲綢之路,前兩者又算不得什麼了,至少在得了每年五十萬內帑的萬曆皇帝朱翊鈞眼中,在各有分潤的京師勛貴集團眼中,這後一件功勞無疑是最大的。

賞功罰過乃朝廷制度,帝王馭下也不能逾越,更何況王馬楊沈四大家的門生故吏雪片般上書保舉,當朝首輔申時行又暗中敲了邊鼓,秦林這番功勞朝廷必須要對他有個說法,否則從萬曆到定國公武清侯為首的諸勛貴,再到王崇古、馬自勵,伸手拿銀子時只怕有些不大踏實。

但是錦衣衛系統,一個掌衛事加南北兩個鎮撫司,三個位置都有人占著了,劉守有名臣子弟,和張鯨聯手,在文臣那邊也很吃得開,張尊堯是張鯨侄兒,都在扳倒江陵黨上替萬曆立過功勞,還有個駱思恭,根本就是萬曆自己摻進去的心腹,於是怎麼算都騰不出位置。

部堂九卿、各省督撫向來由文臣擔任,便是張居正在世,怕也沒辦法讓秦林頂住整個文官系統的壓力,坐到這些位置上。

京師掌軍都督?向例是給勛貴老臣的;邊鎮總兵大帥?哪怕一品左右都督,見兵部五品郎中都得磕頭,萬曆自己想想都不好意思拿出來。

張誠一提總督東廠,萬曆起初只覺好笑,可仔細想想竟是唯一行得通的:首先這位置本來就是張誠的,張誠和秦林同黨,他願意讓出來,並沒有涉及到其他派系,也不影響朝局制衡,內外各派都沒什麼好說得。

其次,向來廠衛一體,東廠番子都是從錦衣衛裡面遴選,雖然總督東廠一貫由太監擔任,但也沒說不能由錦衣武臣來做呀!

最後,錦衣衛和東廠都是皇家鷹犬,從來由帝王擇人治事,不受外廷置喙,把秦林擺在這位置上,清流言官也沒什麼可說得。

萬曆的帝王之術,乃張居正傳授的外儒內法,深諳制衡之道,內心深處還有另外一層盤算。

如今張鯨勢大,在司禮監掌印位置上呼風喚雨,和劉守有聯手掌握錦衣衛……萬曆把駱思恭調進去就帶著摻沙子的意思,張鯨又借擊倒馮保之機在東廠安插親信,至今保持著相當的影響力。張鯨司禮監掌印,錦衣衛佔了大半,還對東廠不放手,這豈不是直追當年的馮保了嗎?

萬曆斷不能容忍出現另一個威脅到自己的權閹出現,於是他拉秦林回來,借著秦林在廠衛中的威名,或許能把東廠的局勢部分扳回來,聯手張誠起到制衡張鯨的作用。

至於秦林勢大?萬曆毫不擔心,東廠乃皇家私設,看似權勢喧天的廠督,手草一道中旨就能撤換!

就這樣,秦林秦長官變成了大明朝有史以來,第一位以武臣之身出任的東廠督公!

錯了,秦林不是公公,只能叫督主。

前朝歷任東廠督公,多的是掀起腥風血雨的主兒,王振、劉瑾、馮保,莫不權傾一時,又威風又煞氣,後面還有位九千歲魏忠賢,只不過現在他才十幾歲,蛋蛋還幸福地掛在褲襠里。

秦林接旨就任東廠督主,也沒有辜負眾望,立馬就開了殺戒,拿惡霸劣紳周德馨的腦袋發發利市,傳首四方以為魚肉百姓者戒,然後接下來審理案情、發還百姓被奪田產等等事務,就扔給臨晉知縣夏培處理,最大的阻礙已經清理,周扒皮一家喪膽,後面的事情就簡單了。

三晉關中的百姓都說,這一任東廠督主恐怕是大明兩百年間絕無僅有的忠臣;不過嚇破了苦膽,被迫繳納積欠稅賦的「君子們」則咬牙切齒地痛罵他惡毒不下周興,狡詐有如來俊臣,集王振、劉瑾、馮保諸人之惡於一身。

可惜的是,真正掌握關學門戶,門生故吏遍及天下的王馬楊沈四大家不肯附和,反而為秦林張目,往年士林君子們斗不垮你也要罵臭你的手段,到秦林這裡就沒起什麼作用,據說後來消息傳到南京,文壇盟主王世貞拍案大笑,膝下的大才子王士騏還駢四儷六的做了篇賦,替秦林大吹法螺。

秦林接旨的三天後,風陵鎮,少師府。

昔日煊赫的少師府,現在已呈現出一派樹倒猢猻散的凄涼景象,庭院里枯黃的落葉無人打掃,隨著北風打卷,廳堂里吊著白布幔帳,幾口棺材凄涼的擺在中央,靈前燭火幽幽如豆,四下不少地方積起了灰塵,角落裡隱約掛上了蛛網。

秦林和張紫萱攜手走過這裡,見四下空無一人,心下也不免有些蕭索,他捏了捏張紫萱的手心,兩人緩緩邁步踱到後面張四維的居處。

當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張四維,已經鬚髮如霜,神情憔悴不堪,躺在病床上苟延殘喘。

萬曆降旨,說張允齡張四教等人通敵賣國,實在罪不容恕,著令將蒲州張氏的家產抄沒入官,奪自百姓的田地盡數發還,張四維辜負皇恩本當株連,念其曾任首輔,又不知家中情弊,今皇恩浩蕩,只追奪一切官職封典,令其布衣養老。

秦林和張紫萱走到門外,看看病床上張四維衰頹的模樣,就知道其實殺與不殺沒什麼兩樣,這人活不了多久。

張紫萱本來還想大仇得報,宣洩心中仇怨的,見張四維這般模樣,反倒沒了興緻,拉了拉秦林,低聲道:「秦兄,咱們走吧。」

少師府冷清得很,聲音雖小,張四維卻聽見了,艱難的翻身轉過來,昏花的老眼打量著張紫萱,忽然瞳孔一縮,顫聲道:「是、是江陵相府張小姐?」

「侄女拜見世叔。」

張紫萱福了一福,神情不悲不喜。

張四維發白如霜,肌膚枯槁,滿臉都是皺紋和老人斑,比起兩個月之前怕不老了十歲二十歲!他嘴唇囁嚅著,頹然道:「張小姐,你殺了老夫吧,老夫對不起令尊、令兄。唉,想查抄江陵相府,反而抄到了老夫這少師府,天道循環,報應不爽哪……哈哈哈哈……」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張四維說罷這番話,自知命不久矣,竟長聲慘笑。

「世叔放心,侄女絕不會殺你的。」

張紫萱嫣然一笑,挽住了秦林的胳膊,「現在我什麼都有,而你,已經失去了一切。」

秦林點點頭,張紫萱說得沒錯,她陽光般燦爛的笑容,簡直照亮了整座少師府,陰森凄涼都退避三舍。

張四維已經不值得動手了,讓他活著苟延殘喘,親眼看到我們的幸福,看到自己少師府的沒落凋零,這比殺了他更痛快。

「本官已經升任東廠督主,這就赴京上任,失陪了!」

秦林朝著張四維笑笑,露出八顆潔白的牙齒,挽著張紫萱頭也不回地離開這裡。

張四維強撐著半邊身子,怔怔地看著兩人挺拔的背影,良久才重重地摔回床上,口中發出一聲長長地嘆息,帶著來自墳墓的腐朽氣息,現在的他,已經是一具冢中枯骨,接下來的最後時光,他的靈魂將被悔恨不停地折磨,將被痛苦無情的吞噬。

秦林和張紫萱手牽手走出少師府,來到陽光燦爛的大街上,冬日暖陽是那麼的和煦,少師府中的陰森腐朽氣息霎時間被一掃而光。

風陵鎮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種變化是說不出道不明的,但又是那麼的實實在在,從過往百姓踏實的步伐,從他們原本惶恐不安,現在常露出微笑的臉,都可以看出某種新的東西。

過去幾十年里,籠罩在風陵鎮上空的烏雲,沉甸甸壓在人們心頭的陰霾,散去了!

陸遠志、牛大力和尹賓商帶著錦衣官校們等在外頭,馬匹行裝早已收拾好,早在蒲州就和張公魚道過別了,秦林將從這裡直奔京師履新。

秦林扶著張紫萱上馬車,自己也坐上馬背,正欲離去時,得知消息的風陵鎮百姓從四面八方涌了過來。

「秦督主留步!」

范一帖越眾而出,手中捧著一盞清水:「秦督主清如水明如鏡,我風陵鎮百姓無以為報,除了立生祠四時八節焚香頂禮,只能一碗清水相送!」

「秦青天待我等恩同再造!」

父老鄉親們眼含熱淚。

馬車中的張紫萱暗暗點頭,一家哭總好過一縣哭,除掉少師府,笑的又豈止一縣百姓?整個關中三晉,不知多少人……

秦林就在馬背上,彎腰接過清水一飲而盡,正要打馬離去,哪曉得百姓都看戲文看多了,紛紛端出清水:「秦青天也飲我老漢一碗水!」

「秦督主高侯萬代!」

媽呀,秦林差點一頭栽下來,怕不有幾千上萬盞水,敢情當我是大象呢?

馬車中,張紫萱吃吃笑得花枝亂顫,從車窗探出頭來提醒他:「獃子,略沾沾唇罷了,誰讓你都喝下去?」

這樣啊,還好,還好,秦林擦了把冷汗。

就在秦林離開風陵鎮返回的當天下午,杜鐵柱夫婦帶著一雙兒女,緊趕慢趕的到了少師府門口,見到這裡的凄涼破敗,齊齊吃了一驚。

杜鐵柱拉著一位老漢就問:「張青天,秦青天到哪裡去了,不是在這裡接狀子鳴冤嗎?」

「你還來晚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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