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龍潛於淵 第九一四章 一代新人勝舊人

馬自勵忙不迭地點頭:「將來開通絲綢之路,西域各色番貨要南下,江南出產的絲綢茶葉細巧貨品要北上,運輸壓力倍增,我等當請朝廷儘早疏通諸河,以便轉運貨物。」

楊俊民賠笑道:「俺答封貢以來,邊境貿易興盛,蒙古諸部要的布匹瓷器都產自南邊,陸路轉運不便,我等已頗覺焦頭爛額,本也要奏請疏通諸河以利南北轉運,既然秦將軍先提出來,我等欣然從命便是。」

秦林抿著嘴只是笑,那表情頗有點請君入甕的架勢,馬自勵和楊俊民互相看看,心頭暗道古怪,難道秦長官還有別的意思?

沈鑫經商的資格比前兩位還要老些,略想了想,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朝廷疏浚諸河,我等叨光不少,當然要捐銀納糧以助盛舉,就請秦將軍從中操持吧——不過疏通河流、整修水利,這是兩岸士紳百姓都有利的,朝廷也有朝廷的擔當,斷不至將擔兒都壓在咱們肩上。」

沈鑫這番話里里外外都照顧到了,說得真是滴水不漏,馬自勵、楊俊民在旁邊聽了都佩服他心眼多,心說這次秦將軍總該應承了吧。

秦林依然笑而不語,嘴角微微翹起,眼睛眯成了縫兒,那樣子簡直就是只狡猾的小狐狸。

馬自勵、楊俊民、沈鑫都沒轍了,只好求援地看著王崇古,少師府倒霉之後,關中豪門就隱隱以王家為首了。

小狐狸的鬼主意,總瞞不過老狐狸,王崇古活了七十多歲,除了沒做過內閣輔臣,大明朝上上下下什麼官都做過,海瑞罷官、嚴嵩倒台、高拱專擅、張居正新政,除了男人生孩子沒見過,大明朝里里外外什麼事情都見過,哪能不知道秦林肚子里打的鬼主意?

王崇古把雪白的鬍鬚一捻,腰板挺直,面色肅然,聲若洪鐘地道:「治河乃百年大計,關係兩岸無數生靈,不可不慎也!欲治河,先擇人,如選到那昏官貪官庸官,治河不利反生水患,豈不令兩岸生靈塗炭?老夫以為,原工部侍郎潘時良不僅清正廉潔,更兼治河有術,我等當保舉他起複原官,總管治理中原諸河!」

哎呀,原來如此!馬自勵、楊俊民、沈鑫這次是真的恍然大悟了,異口同聲地說潘侍郎乃國朝第一治水能員,除了他之外,再沒有第二個人能疏浚諸河,咱們一力保舉他開復原官。

潘季馴是萬曆厭惡之人,保舉他要冒不小的風險,但比起開通絲綢之路的巨大利益,這又算不得什麼了。晉商為了賺錢,連通敵賣國都幹得出來,還怕保舉一個不爭權只幹活的工部侍郎?

秦林這才慢慢地收回了手指頭,馬自勵等人心頭一松,全都喜不自勝,躍躍欲試的準備和秦將軍擊掌為誓了。

孰料秦林收回來的手,又輕輕按在了桌上,淡淡地道:「對了,絲綢之路一開,財源滾滾而來,就不必鷺鷥腿上刮肉,太過盤剝關中三晉的百姓了吧?關中三晉民生疲弊,是該推推新政了,我那老把哥張都堂只想得個清名,諸位為子孫後代計,還請配合一二。」

不咸不淡的兩句話,直如晴天霹靂般炸響,王崇古眼睛一眯,楊俊民倒抽一口涼氣,馬自勵眉毛斜挑,沈鑫緊緊抿著嘴,表情都十分古怪。

秦林重開絲綢之路,稅賦讓朝廷滿意,利潤讓晉商滿意,由此起複潘季馴,甚至還可由此發端,措置接下來的展布……但最緊要的還是關中三晉的百姓!要把前些年受到關中豪門聯手抵制,在關中三晉沒有真正落實的新政,給重新推行下去!

見四位豪門家主都閉口不言,秦林忍不住嘿然冷笑,果然是送利與人易,奪利於人難,哪怕重開絲綢之路的利益,遠大於盤剝佃戶獲取的利益,晉商豪門仍免不了遲疑。

畢竟,新政推行不僅是經濟上利益,從某種程度上,還觸動了地方政治格局,削弱了晉商豪門以大地主身份,在民間紮下的根基。

「關中疲弊,民生凋零,難道諸位還執迷不悟嗎?」秦林將桌子狠狠一拍,做當頭棒喝:「諸位富甲天下田連阡陌,貧者卻無立錐之地,將來如有變亂,必是一夫登高而呼,萬夫雲集響應,到時候家產田地如何保全?秦某實為諸君不值,更加不齒!」

歷史上,李自成張獻忠席捲天下,晉商多家破人亡,作為一個集團則選擇與建州女真合作,引清兵逐流寇以保全家業。但現在建州女真還沒興起,馬自勵等人當然不可能幻想引蒙古諸部入關——哪怕張允齡通敵賣國走私軍械,都不會這麼異想天開。

倒是關中疲弊民生凋零的現狀,諸位家主都是看在眼裡的,恐怕比秦林還清楚些,只是從自身利益角度出發,就算明知百姓度日艱難,也絕對不可能主動減少搜刮、與民休息。

此刻秦林這番話說出來,諸位家主一時默然,實在無言以對。

「罷了!」王崇古拍案而起,將白鬍子吹得老高:「秦將軍又不是關中人,尚且為關中父老請命,吾等忝為本地縉紳,難道就沒有一點惻隱之心么?張都堂要行新政,清丈田畝、抑制兼并、降低百姓負擔,都是極好的事情,咱們不僅樂見其成,還應該從旁襄助,對那些頑固不化的士紳曉以大義,總要叫張都堂成事才好!」

馬自勵、楊俊民、沈鑫一驚,很快也拿定了主意,跟著王崇古拍胸脯,表示不但自己不會阻撓一條鞭法的落實,還要主動請官府清丈田畝,按實際數目繳納稅賦,就是三親六戚朋友故舊中有不服氣的,還要儘力勸勉,教他明白朝廷的一片苦心。

除了行將就木的少師府,關中三晉豪門就以王馬楊沈四大家為首,他們不阻撓新政,話里意思還要替張公魚壓制其他中小縉紳的反彈,那麼落實一條鞭法、清丈田畝、降低百姓負擔的事兒,也就十拿九穩了。

秦林霍地一下站起來,大步流星的走到王崇古身前,拉著他的手用力搖晃,一副敬佩莫名的樣子:「王老先生心繫百姓胸懷博大,主動協助新政落實,真正是深明大義啊!秦某替張都堂替三晉關中百姓謝過了!」

「好說,好說。」王崇古被秦林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連連謙虛說和秦將軍比還差了不少,同時老眼中笑意盎然:你個小狐狸啊……

你何嘗不是老狐狸?秦林也滿臉壞笑。

王崇古搖搖頭,心頭有那麼幾分感慨,今天老狐狸可鬥不過小狐狸啦!

雙方談妥,擊掌立誓,秦林率威德法王、索南嘉措和哲別,送四位晉商家主出府,有巨大的利益擺在中間,從此雙方就是牢不可破的盟友了。

秦林轉身回去,四位家主卻沒有各回各家,而是一起來到了王崇古府上,向來同氣連枝,這次遇到這麼大的事情,要商量的地方也很多。

「到底還是王世叔見事明白!」楊俊民感嘆道:「我等還患得患失,老世叔當機立斷,嘖嘖嘖……」

沈鑫和馬自勵也點頭稱是。

這個年代,種糧食收租稅的利潤,已遠遠不如工商業所得了,比如本來的糧食高產區江南地區,就由種糧食改為種桑養蠶或者栽茶樹,朝廷擔心糧食不穩影響全局,屢次想制止這種趨勢,結果當然是徒勞無功。

晉商既然稱為商,經商就是第一位的,大官僚大地主的身份都還要排在後頭,土地雖被視為根基,所獲的利益卻實在不能和行商比。畢竟此時的土地畝產相當有限,佃戶也不是天兵天將,總要吃飯才能活命,豪門大戶可以不交少交皇糧國稅,但官府跟前也要點綴一二,能剩到手的也就不多了,至少利潤遠不如行商。

剛才楊俊民、沈鑫和馬自勵猶豫了那麼一下,後來想起頗覺後悔,要是因這個就把談判弄崩了,豈不是因小失大?還是王崇古當斷則斷,有魄力啊!

殊不知王崇古拈鬚微笑,臉上露出個狡猾的笑容:「重開絲綢之路,利益多為我們四家所得,關中三晉的土地,卻不儘是我四家的,減少的租稅也是有限,何必為別人火中取栗?老夫當然要趕緊答應下來。」

哎呀媽呀,楊俊民、沈鑫和馬自勵齊刷刷擊掌叫好。

經商和當地主不一樣,大地主和中小地主,在搜刮佃戶的力度上並沒有太大區別,即使王馬楊沈四家再怎麼兼并,關中三晉的廣袤土地,四家也只佔很小一部分,更多的屬於各地大大小小的豪強地主,所以張公魚落實新政,他們受損的利益也極為有限,更多是別人倒霉。

做生意就不同了,越做得大,越有壟斷效果,如果不加限制,同行業的中小商家是絕對競爭不過大商家的,所以重開絲綢之路,主要的利潤將落入王馬楊沈四家的腰包。

這就是封建農業經濟和商業資本主義的區別。

馬、楊、沈三位雖然不懂什麼主義,可都是見多識廣的老滑頭,王崇古一點撥,這點本質就被他們看得透透的,落實新政降低百姓負擔,更多是損害別人利益,開絲綢之路則是自己大賺特賺,慷他人之慨的事情,那是再好不過啦!

此時此刻在馬、楊、沈三位眼中,王崇古簡直就是個老成了精的傢伙,老奸巨猾、老謀深算說的就是他,一時間諛詞如潮。

王崇古並不怎麼歡喜,反而略帶著一點兒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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