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龍潛於淵 第九一一章 好大一個坑

書房中,拮芳和采萍手捧紫銅香爐,爐中焚著印度線香,馥郁的香味隨著裊裊青煙飄散,端坐書案之後的張紫萱穿一領孔雀翎羽鑲邊的杏色襖裙,一雙漆黑閃亮的眸子深不可測,唇邊依稀帶著的微笑在青煙裊裊中越發如夢似幻。

「這樣的端妙吉祥之態,真如觀自在菩薩拈花微笑啊!」索南嘉措心底讚歎著,又趕緊垂下了目光,眼睛半睜半閉,心中默念六字真言,因為他知道書案後的女子是位強得可怕的對手,即使以他黃教至尊、一代雪域人傑的心性修為,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應付,生怕稍有差池。

索南嘉措相貌和黑瘦乾枯的威德法王大不相同,生得團頭團臉盡顯富態,很像個轉世的佛爺,或者說按照黃教的理論,他之前已經轉世三輪,所以雖然這一世的年紀並不大,只有四十來歲,其實他在人世間已歷經了百多年的滄桑,加上成佛前的修行那就更不得了。

索南嘉措轉世以來的種種表現,也確實沒有辜負這麼漫長的修行歷練,按照烏斯藏黃教經典記載,他降生以來有種種殊勝之極的祥瑞,四歲即被確認為轉世靈童,七歲受沙彌戒,十一歲即就任哲蚌寺第十二任寺主,又在大辯經會上折服四方高僧,被稱為雄獅般的殊勝之主。

隨後,他組織高僧編纂佛經,完善黃教典籍教義,巡行雪域高原四處傳教,講經時雄辯滔滔力壓千人,說法時如黃鐘大呂震懾外道,邪門歪道盡皆皈依,壓得扎論金頂寺白教一系節節後退,不愧為黃教一脈乃至整個雪域高原上,既蓮花生、宗喀巴、八思巴之後的不世出人傑,即使強如威德法王,也只能退避三舍了。

本來的歷史上,索南嘉措在多年前就將與俺答汗在青海會面。俺答汗贈給他「聖識一切瓦齊爾達喇」的尊號,索南嘉措則回贈俺答汗「咱克瓦爾第徹辰汗」的尊號,又修書與張居正通好,從此唯我獨尊,開黃教數百年雄霸雪域之基業,白教則風流雲散漸漸凋零。

可秦林這隻蝴蝶的出現,讓事情發生了很多變化,威德法王搶在前頭。派老騙子威靈仙去和俺答汗會面,互贈封號的主角便由索南嘉措變成了威靈法王,現在更是駐于歸化城,每日受草原萬千牧民頂禮膜拜,自開一系傳承,而烏斯藏黃白兩教之爭也遠遠沒有分出勝負……

於是,雪域不世出的人傑索南嘉措,在接到張紫萱的親筆信之後,聽說威德法王在蒲州與秦林會面講經論法。他就再也無法穩坐紫金蓮台了,趁著夏末秋初大雪還沒落下,率領眾徒弟從青海塔爾寺飛奔而來。緊趕慢趕到了蒲州,累得他胖胖的身體都瘦了好幾斤。

這樣辛苦終究是有回報的,至少在拜訪秦林府邸時,看到老對手威德法王那張好像剛剛吃了幾斤屎的臉,索南嘉措心頭就有幾分得意。

只不過張紫萱,這位只聞名未見面的世侄女,面子上那是極為熱情的,口口聲聲叫著大師,東扯西拉問些雪域風光,實質性的就一點也不肯拿出來,說要等夫君秦林回來做主。

索南嘉措終於忍不住了,雙手合十舉在心口:「唵嘛呢叭咪吽,貧僧與令尊江陵相公神交已久,書信往來極為融洽。可謂肝膽相照,每常在塔爾寺默祝令尊多福多壽,不料天朝出了奸佞,竟使令尊身後蒙污,貧僧方外之人又不好向朝廷上書直諫。只得為他念經祈禱,前日得他託夢,已升上西方極樂世界,得證菩薩果位。」

張紫萱莞爾一笑,皓腕一翻露出明黃色的物事:「憶及大師與先父交情,真正彼此心知,當年大師饋贈的雪域天珠金剛結子,侄女常隨身佩戴,頗覺有辟除邪穢、定神安眠之效。」

索南嘉措呵呵笑了笑,暗暗咬牙,以言語挑起當年和張居正的那點交情,就是想張紫萱站在他這邊,沒成想被她太極推手推得老遠。

張紫萱同樣笑而不語,索南嘉措胡說張居正飛升西天極樂、得證菩薩果位,豈不知江陵相公信奉外儒內法,子不語怪力亂神,生前根本就不相信這些,豈能死後成菩薩?

索南嘉措幾番試探,都被張紫萱滴水不漏的推了回來,饒是他這位黃教至尊、雪域人傑,心頭也頗覺無奈,忍不住問道:「張小姐貌若吉祥天女,智慧如納木錯聖湖般深邃明澈,乃故江陵相公唯一的掌上明珠,不知尊夫秦將軍何許人也,能得他老人家青目,捨得小姐下嫁?」

「那個傢伙嘛……」張紫萱姿容若仙的臉龐,展開了發自內心的美麗笑容,隨後站起來,輕移蓮步款款迎了上去。

說曹操曹操就到,秦林笑嘻嘻地走了進來,先和張紫萱點點頭,毫無顧忌地道:「張四維那廝果真隱忍刻毒,他一句話,兩個弟弟張四教張四端就當了替死鬼。哼,哪有那麼便宜?我不肯放過他,三晉關中的百姓也不肯放過他,張公魚留在風陵鎮處理首尾,少師府已經土崩瓦解,張四維的日子也到頭了!」

「秦兄……」張紫萱情不自禁地握住了秦林的手,眼睛裡有淚光盈盈,張四維這個敗類終於得到了可恥的下場,父親和大哥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吧。

索南嘉措卻心頭一顫,被秦林話語里的意思唬得一愣一愣的,此時諸藩屬眼中大明朝仍然高高在上,上國臣子即是下國君王,張四維是當朝首輔,索南嘉措也敬他三分畏他七分,卻不想被秦林、張紫萱輕描淡寫的打落塵埃,只怕將來還永不翻身,這就讓他十分震撼了。

秦林溫柔地拍了拍張紫萱的背,相府千金承襲乃父之風也非常人可比,很快就平靜下來,將眼角珠淚輕輕抹去,伸手介紹:「這位索南嘉措大師,乃烏斯藏黃教至尊,神通殊勝、佛法精深;大師,這就是拙夫秦林,被朝廷貶去一切本兼官職,如今只是個普通錦衣校尉。」

普通錦衣校尉?普通錦衣校尉就能扳倒首輔大人。讓我一教之尊狂奔兩千里地,屁顛屁顛地趕到這裡來?索南嘉措聽了張紫萱這句,真是哭笑不得,只好非常恭敬的朝秦林合十行禮:「烏斯藏僧人索南嘉措,見過錦衣秦將軍。將軍英風銳氣,勘定陰山土默川,無數百姓感念恩德,救苦救難大慈大悲,貧僧仰慕之極!」

秦林打個哈哈:「救苦救難談不上,不過本官是真心要大伙兒舒舒服服,最好不鬧事不打仗,大明天朝撫育四夷,四夷為天朝屏藩拱衛,這就你好我好大家好啦!」

「那是,那是!」索南嘉措滿臉堆笑,盛讚秦林菩薩心腸。

張紫萱撲哧一笑,這會你說秦兄菩薩心腸,待會兒別肚子里罵他詭計多端罷。

秦林敷衍幾句,伸手朝門外招了招:「威德法王,你還不進來和老朋友見個面?」

索南嘉措愕然,剛才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臉上,他進這座宅院的時候就和威德法王朝過相了,當然知道老對手也在這裡,只不過那時候雙方不約而同地冷哼一聲,眼皮子都不夾對方一下。

得到張紫萱書房接見,索南嘉措心頭暗自尋思,有沒可能因昔日和張居正的交情,這位相府千金還顧念一二,傾向於自己黃教這邊?也罷,看起來她在秦林這裡也能當半個家,背地裡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也許真能爭取到她的幫助。

沒成想張紫萱打太極雲手,等到秦林一回來。卻把威德法王叫上,登時就來了個王見王。

威德法王的臉色何嘗好看?方才見索南嘉措突然出現,堂而皇之的拜訪秦林,還得到了張紫萱的接見,他們心裡頭那個感覺呀。比被心上人一腳踹掉的棄婦都還要苦澀還要酸。

可當著秦林的面,任憑有千般惱火萬般冤讎也發作不起來,黃白兩教兩位佛爺在書房裡面對面坐下,威德法王沒有二兩肉的臉陰惻惻的,索南嘉措胖乎乎的臉也是皮笑肉不笑,兩人的目光在空中激烈交鋒,小小的書房頓時如同刀劍相擊的戰場。

拮芳和采萍兩個哪見過這陣勢?渾身發顫,上下牙「咯咯咯」的打架。

張紫萱混若無事,穩坐太師椅,秦林笑嘻嘻地斜倚在旁邊,揮揮手讓兩個丫鬟出去,頓時拮芳和采萍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走開。

房中再無閑雜人等,索南嘉措從威德法王的逼視下艱難的移開目光,嗓音有些沙啞發乾:「秦將軍,原來你和威德法王早已相識。呵呵,張家侄女請明言,貧僧到此間莫非自投羅網么?」

「非也非也。」張紫萱嫣然一笑搖搖頭,舉了舉皓腕上纏著的金剛結子:「大師與家父素來交好,彼此肝膽相照,侄女又怎麼會害大師呢?」

呼……索南嘉措鬆了口氣,暗自慶幸好歹和張居正有那麼些交情,看來這位世侄女還記得一二。

這就輪到威德法王面如死灰了,他不怕死亡,死亡只是轉世,靈童自能再啟靈智重修佛法,但黃教興盛則白教必然覆滅,道統傳承盡數消亡,淪落得萬劫不復了。

「秦將軍,貧僧自知罪孽深重,怪就怪貧僧有眼無珠,屢次與你為敵……」威德法王面色慘然,饒是他縱橫雪域數十年,此時也頗覺心如死灰,只鼓起心苗上那最後一點餘燼殘火,騰的一下站起來,瞋目瞪著來自塔爾寺的老對手:「索南嘉措!須知黃教興而白教滅,並非黃教不如白教,貧僧不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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