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龍潛於淵 第九〇九章 丟車保帥

張公魚騎在馬背上意氣風發,官袍錦繡燦爛,雙目神光炯炯,三綹山羊鬍子隨風飄飛,左右護衛前呼後擁,身後鋒州衛大軍刀槍如林,中軍親兵高舉著官銜旗號:右副都御史、巡擾山西地方兼提督雁門等關軍務!

可是張都堂的內心遠沒有表面上那麼平靜,身為當今首輔大學士申時行的門生,他這趟是要去對付前任的首輔大學士張四維,鳳磐先生是何等人,龐大、近乎不可戰勝的江陵黨就毀在他手上,執掌首輔以來更是作風強勢,無論萬曆信任的吏部尚書嚴清,還是內廷張鯨張誠兩位權閹,都被他生生壓下一頭……

對付這樣一個可怕的敵人,稍有疏忽鬆懈,就會遭到可怕的無情的報復,如果張四維這次不倒台,以張公魚的小身板,絕對當不起鳳磐相公之雷霆一擊!

幸好,張公魚的身邊還有他的老把弟。

秦林秦長官頭頂掐絲無翅烏紗,身穿江牙海水坐蟒袍,腰系九龍玉帶,佩一柄七星寶劍,胯下騎著純白的照夜玉獅子,凡見了的無不喝聲彩:好一個大明朝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張公魚偷眼看去,只見老把弟神色從容不迫,兩隻眼睛半睜半閉,嘴角還帶著那種熟悉的戲謔微笑,似乎並沒有把那位陰險可怕的鳳磐相公放在眼裡,於是本來心中忐忑不安的巡撫大人,心跳也就慢慢恢複了舒緩,喉頭也沒有剛從蒲州出來時那麼發乾了。

怕什麼怕?當年在蘄州初見秦林時,自己不過是個區區知州,前途暗淡無光老把弟更可憐,只是個白身正兒八經的平頭大百姓,就破了荊王府奪嫡大案,挫了白蓮魔教的凶焰!南京、京師,一步步走來自己做到一省巡撫封疆大吏,老把弟雖然貶謫,其實前途不可限量,登高一呼群山響應,難不成還怕了鳳磐相公張四維?!

張公魚抖擻精神,腰狂也在馬鞍上坐得直了些。

秦林並不知道身邊這位老把哥一時間心中轉過了許多念頭,他只是遙望風陵鎮少師府的建築輪廓,思緒飄飛:張居正提拔重用張四維以為左膀右臂,卻在死後被他無恥的背叛,老泰山雖然一直對自己疾言厲色其實究竟待自己如何,彼此早已心照而大哥張敬修之死,更是讓自己心中難以平靜,時不時浮現出長江初會、南京笑傲風月、揚州聯手、京師再會的一幕幕,音容笑貌猶在眼前……

江陵黨諸君子何嘗不是如此?與曾省吾並肩查辦薊遼總督楊兆貪墨一案,潘季引一心治理三河水患,戚繼光「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王國光、張學顏、王篆……

現在,是替他們討回公道的時候了!

秦林面沉如水,把韁繩一抖,投向少師府的目光帶著萬般冷厲。

堪堪將近風陵鎮,張公魚看了看秦林的臉色,老把弟鼓勵地點點頭,他便鼓起勇氣,大聲下令:「圍了,把通敵賣國奸賊的宅子圍子!」

「張都堂有令,圍了少師府!」雷暴一聲大喝,眾官兵嗚嘟嗚嘟掌著鼓號,從兩翼分散包抄,朝著少師府圍攏。

山西巡撫率肆州衛精兵圍了少師府!

消息瞬間在風陵鎮傳開,百姓們先是驚訝,接著就喜極而泣。

「來了,真的來了!」茅草房前,滿臉滄桑的婦人倚著門框,身子不由自主地軟了下去,雙手不住地摩挲著懷裡懵懂無知的七歲兒子:「張家惡有惡報,惡有惡報啊!你父親當年為了三尺田界,只和張家爭了一句,就被曹四帶著人活活打死,娘告到州衙,哪堪官官相衛,反倒賠了田產房屋……沒想到啊沒想到,你少師府也有今天!」

「娘不哭,娘不哭嘛!」小男孩不懂事,只道媽媽傷心流淚。

「不哭,好,娘不哭」婦人用衣襟擦拭著淚水,可哪裡止的住?過去幾年的辛酸苦痛,彷彿都隨著這淚水奪眶而出!

風陵鎮中,范一帖的醫館裡面,又是另一番景飛風陵鎮是渡口,秋季黃河上吹來的風大,已有了凜冽的寒意,可這醫館裡面熱火朝天,不知多少人七嘴八舌地說著話,那滾滾熱浪幾乎要把房頂掀翻。

「范大夫,原來你說得都是真的!」一個臉上皺紋溝壑縱橫的老漢,喜得將桌子連拍直拍:「只說少師府一手遮天,咱們泥腿子永遠都看不到紅日頭,沒想到那啥秦長官真的是個青天大老爺,得啦,這次托他的福,要是真能扳倒少師府,俺在家裡供他長生祿位,保佑他福壽綿長百子千孫!」

范一帖忙得根本沒空搭理他,在紙上不停地寫著畫著,累得手都快抽筋了,可臉上的笑容那是怎麼也消不下去。

他寫的不是病歷醫案,而是人們七嘴八舌控訴的少師府的累累罪行!晉商豪門連通敵賣國都敢幹,還有什麼不敢做出來的?張允齡又是豪強霸王般的人物!

這些年,張允齡和他的幾個兒子,乃至府中大大小小的管家惡奴,在風陵鎮在蒲州欠下的血債真是罄竹難書!

范一帖奉秦林之命提前收集控訴,前些天自然沒幾個人敢到他這裡來,就來了也是細聲細氣偷偷摸摸,生怕被少師府發現,遭到可怕的報復。

可今天就不一樣了,人們奔走相告來到醫館,把他們的委屈和冤讎統統傾吐出來,白紙黑字的寫出來,范大夫跟前的一張張訴狀,就是埋葬少師府的一杴銀土!

「快來看啊,秦長官來啦!」不知誰喊了一聲,屋子裡的人立馬全涌了出去。

秦林與張公魚並騎而來,蒲州本地百姓只認秦長官,連正兒八經的山西巡撫張都堂都只能靠後了。

士兵將少師府圍得水泄不通,張四教、張四端、張四象面色陰沉地站在府門口惡狠狠地盯著秦林,恨不得一口將他平吞下去。

直到張公魚和秦林下馬張四維也沒有出現。

兩人對視一眼,也罷,你不出來我就進去,現在這節骨眼上還顧得上講客氣?早撕破臉啦!

張四維渾身孝服坐在正廳,就在張允齡的棺材前頭,面色陰沉,先沖著張公魚冷哼一聲,接著用兩隻布滿血絲的眼睛盯住秦林。

曾經的首輔大學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鳳磐相公那一聲冷哼,就把張公魚嚇得心肝撲通撲通亂跳,要不是秦林在旁邊,他真想掉頭就跑。

秦林卻不閃不避,比張四維更犀利的目光直射過去,兩道眼神在空中幾乎要綻出火花!

此子果然厲害!張四維心頭暗嘆,和秦林目光一撞,竟覺得眉心隱隱生疼。

「你們前來此地,是拜祭先父的么?」張四維緩緩開口,揶揄地笑著。

秦林哈哈大笑,聲震屋瓦:「可笑之極!泰某為人堂堂正正,從無暗室欺心,所行手段或有參差,都是為國為民,無一處不可對日月青天!張允齡通敵賣國,罪在不赦,只該開棺戮屍才對,秦某豈肯拜他!」

張四維臉色青黑,秦林的態度徹底激惱了他,站起來戟指喝道:「黃口小兒,敢辱朝廷大臣!國朝綱紀,士林清流,斷不能容你!」

「張四維!」泰林將袍袖一甩,厲聲喝道:「國有四維,一維絕則傾,二維絕則危,三維絕則覆,四維絕則滅。傾可正也,危可安也,覆可起也,滅不可復錯也。何謂四維?一曰禮,二曰義,三曰廉,四曰恥口你身為大臣謀國不忠,為張允齡通敵賣國隱瞞罪行,禮義何在?你縱容家人欺男霸女,肆意凌辱百姓,廉恥何在?你無禮無義無廉無恥,還有臉名叫張四維?!」

張公魚聽得呆了,竟啪啪地拍起巴掌,為秦林這番話大聲叫好。

嚴師府的奴僕護院全都瑟縮在角落裡,不敢吱一聲,從來邪不勝正,秦林正氣凜然,真如捉鬼的鐘旭,魁魅魍魎斷斷不敢囂張。

張四維乾脆利落地愣住了,從踏入官場開始,幾十年里何嘗有人這麼罵過他?哪裡受過今天的奇恥大辱?

說什麼宰相肚裡能撐船,反正張四維的肚皮都快氣炸了,抖抖索索的抬起手,想反駁幾句,卻哆嗦著嘴唇連半個字都吐不出來,剛才青黑的臉色,此時又漲得通紅,伸手用力揪住鬍子,頜下疏疏落落的幾狠鬍鬚被他一根根扯斷,胸口呼哧呼哧喘氣喘得像風箱。

好啊!張公魚真想拍手大笑,秦林真有諸葛孔明罵死王朗的風采,張四維哪裡抵擋得住?

張四教、張四端、張四采三兄弟衝進來,忙不迭地去扶兄長,然後指著秦林鼻子破口大罵。

「罷了!」張四維很快平靜下來,盯著秦林的眼神兒幽幽如鬼火:「既然張都堂和秦將軍敢帶大軍圍了弊宅,料想昨夜趙福已經失敗了吧。」

三位兄弟渾身一震,儘管從大軍出現就猜到了結果,但兄長親口說出,自然有所不同。

秦林微微一笑,反倒嘖嘖讚歎起來:「趙福連夜率人劫殺錦衣官校,遇到鋒州衛大軍,貴府派出的家丁護院已盡數被殲,趙福橫刀自盡。呵呵,貴府義僕何其之多!先有孫有道、曹四殉主,後有張升寧死不屈,昨晚又多了個趙福,鳳磐相公御下有術啊!」

你!張家幾兄弟氣得五內俱焚,秦林言語中的挖苦諷刺實在是太犀利啦,四名得力的管家相繼送命,少師府真是栽到姥姥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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