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龍潛於淵 第九〇六章 月夜中伏

「大哥……」

「大老爺,您總算回來啦……」

少師府中不少人喜極而泣,張四教張四端張四象三個弟弟更是抱頭痛哭,一副受極了委屈的模樣,彷彿他們從來都沒有干過欺凌百姓、壓榨匠戶、借租稅擄掠佃農妻女、勾結塞外鞋虜通敵賣國的般般罪行,而是被秦林這個「大惡棍」輪了一百遍的純情小女生。

「夠了!」張四維憤怒的一甩拋袖:「幾個不成器的東西,還不引我去父親靈前叩首?」

大哥發怒,張府幾個弟弟這才想起來,自家老爹的棺材還停在大堂上呢!這才忙不迭地引著大哥,去張允齡靈前叩首。

張四維臉色蒼白,跪在靈前痛哭流涕,額角撞著棺材砰砰響:「父親啊父親,您被奸人所害,兒與他不共戴天,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豈止父仇不共戴天,想到被迫丁憂,離開剛剛坐熱的首輔大學士位置,離開了京華煙雲翻湧不定的京師,被申時行那反覆小人佔了首輔寶座,張四維的心頭就在滴血,恨不得把秦林碎屍萬段。

張府幾兄弟的臉色稍稍好了一點兒,俗話說長兄如父,他們又多了一層一一張四維在京擔任首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對整個家族的照應和幫助實在太大,蔭庇著少師府在三晉大地上為所欲為。在他們心目中,這位大哥簡直就是無所不能的,他既然說要報仇雪恨,想來就不會有什麼差池吧。

張四維站起來,冷厲的目光從三個弟弟臉上掃過去,最後落到誠惶誠恐的趙福臉上,心中禁不住一嘆,父親張允齡死了,繼母胡夫人也嚇得肝膽俱裂病倒在床上,估計活不了幾天,張升、曹四、不有道先後送命,現在他的至親就只剩下三個弟弟,得力的管家就只有趙福一個了。

想起煊赫的少師府,想起京中執掌朝綱的氣焰熏天,張四維心中不禁充滿了落寞……

畢竟是曾任首輔大學士,在江陵相公張居正面前隱忍十載,一舉爆發扳倒江陵黨的張四維張鳳磐,他很快調整了心態冷聲道:「大哥我既然回來,自有辦法應付那秦某人,只是你們須得實話實說,這些年到底幹了些什麼事兒!」

張四教、張四端、張四象互相看看,臉色紅了紅卻是不敢啟口。

「就在父親靈前,告訴我!」張四維一聲斷喝,震得靈前燭光搖曳,三位兄弟面色如土,一個個只把趙福看著。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趙福沒奈何,硬著頭皮一五一十地道:「說什麼欺凌百姓,那倒也未必,咱們只是一板一眼照著田租契約上頭的來;擄掠良家妻女更是胡扯,那都是交不起租子、還不起利息,才自願拿人頂債的……」

張四維的眼睛眯成了細縫,寒光逼人:「別說廢話,你知道我問的什麼!」

撲通一聲,趙福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販賣軍器的事情,是老太爺定下來的,咱們做不了主啊!老太爺也是為了咱們府上,為了大老爺您……」

「是啊是啊,大哥您剛做官那些年咱們府上填進去的銀子也很不少,如果不做這個生意,哪裡回本那麼快呢?」張四教、張四端、張四象也跪下了異口同聲地說道。

張四維閉上了眼睛,嘴唇直哆嗦,怕什麼什麼就來……

身為朝廷首輔,他倒不曾親自去賣軍械給圖門汗、董狐狸,張四維再瘋狂也做不出這種事情,他也只是模模糊糊聽到點風聲,於是睜隻眼閉隻眼,偶爾用首輔身份行行方便。

這次丁憂回鄉,張四維心中未嘗沒有一兵僥倖,也許父親的軍械生意沒有做得那麼過分,罪行也不是很嚴重呢?

可無情的事實擊碎了心中最後一點兒幻想,或許,那幻想本來就是自己騙自己吧。

正要發作的張四維,卻被弟弟們的話堵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剛剛為官那些年,京師窮坐宦囊清苦,又要和士林中人迎來送往,同鄉同年同門同榜裡頭,那些都察院的都老爺,六科的給事中,十個裡頭倒有八個窮到當褲子,來開口告幫打秋風,也不得不應酬一二,至於上司那裡,更是萬萬不能缺了禮數,張居正做到首輔還給馮保送禮,他張四維豈能獨善其身?

全靠著家裡源源不斷的銀子接濟,打下了良好的人緣,掙來了不錯的官聲,上司下屬面前都能支應過去,他張四維才能在京師官場遊刃有餘!而這些錢裡面,就有張允齡通敵賣國走私軍械掙來的一份!

關中三晉的豪門,無論馬自強馬家、王崇古王家、楊博楊家,還是他張四維張家,都是號稱詩禮傳家,依靠科舉出仕為官,同時又是大地主大商人,這幾重身份本來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何刻捨得開?

「罷罷罷,我也懶得管許多了,倒是目前的局面,你們準備怎麼支吾?」張四維只得把話錯開,既然做了這些事,也只能想辦法應對,逃避是沒有意義的。

他可以隱忍十年,但只要動手,就狠辣果決!

張四端擦了把汗,試探著道:「要不,今年的租稅稍微緩緩,讓泥腿子們喘口氣,也省得他們鬧起來?」

「或者,幾處別院里關著的女人,先給她們放回去?這節骨眼上,總要免得生出些枝節。」張四象也出著主意。

「糊塗!」張四維冷冷地看著幾個弟弟,一臉的恨鐵不成鋼,弄得他們莫名其妙,卻又不再說話,背負著手只管看天。

倒是管家趙福趙二爺雖然離了這麼些年,仍然最懂主人心思,訕笑道:「三老爺五老爺,俺們府上並沒有做錯什麼,為什麼要給泥腿子討情?恐怕只有那軍械的事情,才是最要緊的哩!」

張四維點點頭,這正是他的意思。如果改弦更張,縱容佃戶逃租倒也罷了,豈不是坐實了少師府之前欺凌百姓的罪行?老實說,盤剝佃戶之類的惡行,哪家高門大戶都少不了,只是程度輕重罷了,憑這個可扳不倒曾經的首輔大學士!現在給泥腿子賣好,別人也不領情,反而看低於少師府,看低了他這個首輔大學士!

倒是通敵賣國那一條必須撇清,奸相嚴嵩嚴世蕃父子都栽在這個上頭,他張四維比嚴家父子如何?

張四維長長地吐了口氣看著幾個弟弟:「張升我信得過,他死前必定不曾吐露什麼,所以秦小賊才殺他立威,如今霍鐵山已死,你們再給我想想清楚究竟誰還有鐵場歷年出庠的細目?」

口說無憑,哪怕一百個鐵匠出來指證少師府走私軍國重器,資敵賣國的行徑,那也是只當放屁,朝廷斷無拿一堆低賤匠戶口供,就問罪前任首輔地道理,士林不答應,清流不答應,整個官場都不會答應。

要命的是累年出庠細目。

鐵場承擔著製造宣大防線所用軍械的任務這才能肆無忌憚的打造軍械,不被朝廷查究,而張允齡就是利用這個,把私下多造的軍械運往塞外各部出售,讓圖門汗董狐狸麾下的控弦之士,操著產自大明的堅甲利刃屠戮大明邊關的將士百姓!

鐵場出庠細目詳細記載著到底有多少鐵甲、箭矢、強弩、刀劍從西姚鐵場運出,只要拿到這玩意兒,再取到九邊武庠從鐵場接收的數目,兩者一減就有巨大的差額,這憑空消失的差額就是少師府資敵賣國的如山鐵證!張四維再有通天的本事也無力回天了。

所以,他最要緊的就是抓到這本證據。

張家三弟兄裡面,是二弟張四教輔佐父親經商身為少師府二老爺的他,並不經常去西姚古鎮但通過手下狗腿子,對情況還是非常了解的:「大哥,霍鐵山以前是咱們的鐵場把頭,只有他手裡捏著出入細目,這廝本來還算勤勉,後來兒子一死就得了失心瘋,硬是要和咱們作對,好在已經被張大郎斷送了性命,那本細目,自是隨他去了陰曹地府。」

張四維的神色卻沒有絲毫緩和,反而皺起了眉頭:「人死了不會說話,但賬本細目不會死,他藏在哪裡也未可知。此人有什麼親朋故舊……不,他整天待在鐵工場,更有可能告訴身邊的徒子徒孫……」

說到這裡,張四維的神色突然變得萬分嚴厲:「快,沿著官道去西姚鎮,把和霍鐵山關係好些的鐵匠,通通殺了!」

西姚鎮在鹽湖南岸、中條山麓,距蒲州一百餘里,沿途先過解州城,再過王官谷,就到蒲州地界。

王官谷,皎潔的月光之下,尹賓商、陸遠志、牛大力和校尉弟兄們沿著官道打馬而行,卻跑不出太快的速度,因為幾名鐵匠不會騎術,只能和校尉弟兄倆人一騎,緊緊抱著騎士的腰才不摔下來。

馬是金貴牲口,要喂豆子喂糧食,遠不如騾子毛驢經得起粗飼,就是牛的用處也更多些,所以除了達官顯貴和軍隊用馬,還有些車馬行之外,民間很少用到馬,指望鐵匠會騎馬,還不如指望他們會繡花。

饒是如此,崔寶柱、張火根、陳金和也被顛得眼冒金星,大腿內側火辣辣的疼,屁股只怕也磨出了繭吧。

「喂喂,老子又不是大姑娘,你只管摸個啥呢?」錦衣官校粗豪的笑起來,他們北鎮撫司的精銳,要不是為了辦案,哪裡會和幾個鐵匠同乘一騎?對方緊緊摟著自己腰桿,便忍不住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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