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龍潛於淵 第八九一章 牽一髮而動全身

首輔張四維丁憂引起的朝局變動很快塵埃落定,申時行既受張四維推薦,萬曆又青眼有加,對這位慣能混日子和稀泥的老好人,文武百官勛臣貴戚當然也不會有什麼意見,於是他順順噹噹的接任了禮絕百僚的首輔之位,余有丁升次輔,吏部侍郎詹事府詹事許國升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入閣參贊機務。

前任首輔張居正奪情之議鬧得天下騷然,張四維便反其道而行之,剛剛在養心殿偕兩位閣老與萬曆君臣答對,第二天就匆匆忙忙陛辭出京,做出一副急著回家奔喪的孝子模樣。

鳳磐相公出京,文武大臣紛紛到長亭相送,而清流文臣和山西籍同鄉尤為熱情,前者自是反對張居正新政的守舊派,後者則多來自三晉書香世家豪門。

被大群擁躉圍在中間,張四維雖然紅著眼睛,做出一副悲悲切切的樣子,心頭卻不無得意。

詹事府右中允、直經筵吳中行牽著張四維的袖子,欽敬之情溢於言表,神情肅然一揖到地:「父母至親,百善孝行為先。昔年權奸柄國,遇父喪竟貪戀權位操持奪情,委實壞了萬古綱常;如今蒲州相公遵制丁憂,絲毫不曾留戀這都門繁華,昨日御前召對,今日即陛辭出京,一片孝心可對天地,真可謂忠臣孝子!」

吳中行字子道,隆慶五年辛未科進士,入選庶吉士,授翰林編修,張居正是他座主,不料奪情之議時,吳中行竟然上表攻訐座師,氣得張居正雷霆大怒,一頓廷杖打得他血肉橫飛,處以革職、永不敘用,當時不少人說他有痰氣,連自己座師都要攻訐,實在太不近人情,被打也是白饒。

此一時彼一時,張居正死後被清算,吳中行也起複回京,在清流中聲譽鵲起,官位雖不高,卻早以耿介忠直聞名天下。

他這會兒故意拿張四維的忠孝和張居正的「奸佞」相對比,未嘗沒有重提舊事,給自己臉上貼金的意思。

張四維何等人,聞弦歌而知雅意。當即笑道:「吳子道不畏權貴天下皆知,今與諸君子眾正盈朝,四維豈敢學張江陵舊事?老弟當年受廷杖時碧血橫飛兀自面不改色,吾雖隱忍不發,心下實已慘然,謂今後姦邪之輩將懼子道之耿介也!」

吳中行趕緊遜謝,趙應元、王用汲、余懋學、趙用賢則齊聲讚歎,他們舊黨中人無不以清流君子自居,當年反對張居正奪情,這裡幾乎人人有份,張四維一句話誇了不知多少人。

新進閣臣許國,也和吳中行、趙用賢說說笑笑。當年這兩位因張居正奪情之議受廷杖,許國送給吳中行一隻玉杯,上刻詩曰:「斑斑者何?卞生淚。英英者何?蘭生氣。追之琢之,永成器。」送給趙用賢犀角杯一隻,上刻詩曰:「文羊一角,其理沉黝。不惜剖心,寧辭碎首。黃流在中,為君子壽。」

繼任首輔申時行笑呵呵的站在旁邊,現在是送張四維丁憂出京。大伙兒自然不方便急著給他道恭喜,於是就顯得有那麼點兒冷清。

余有丁和申時行是一塊在座師袁煒府上餓肚子的老同學,雙方關係極好,見狀就眉梢一挑,低聲道:「老同年,許維楨倒是和吳、趙等輩相交莫逆啊!汝默兄和他友善,將來這上頭似可多加借重。」

能混到內閣輔臣位置上的,都不是易與之輩,此時首輔權重,次輔三輔不能與之爭鋒。余有丁說這句話,自有他的深意:當年申時行是張居正的得力助手,余有丁同樣受到提拔重用,唯獨許國和舊黨中人交好……

「許維楨至誠君子也。」申時行拈鬚微笑,不清不楚來這麼一句。

余有丁一怔,暗自揣摩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模稜兩可地叫人摸不著頭腦。

雖然此時當著張四維的面,不好去恭喜申時行,可也有許多道目光投在他的身上,朝中百官撫今追昔,無不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首輔威權極重,過去的數十年間,嚴嵩讒害夏言,徐階斗垮嚴嵩,張居正驅逐高拱,張四維反戈一擊……誰要坐上這位置不是經歷了驚心動魄的生死較量?如今輪到申時行接替張四維,卻安安穩穩風平浪靜,申某人真好命!

但也有人背後嗤之以鼻,趙應元、王用汲、吳中行、余懋學等輩充斥朝堂,俱是鳳磐相公一黨,又升黨中文膽顧憲成為吏部文選清吏司郎中,掌握京察大計重權,將內外官員銓敘操之於手,無疑張四維將在蒲州遙制朝政,被推上首輔位置的申閣老,恐怕只是個傀儡吧?

剛剛由主事升郎中的清流文膽顧憲成,並沒有意氣風發地站在張四維身邊,而是和劉廷蘭、魏允中、孟化鯉等年輕一輩的朋友站在稍遠處,神色頗為謙抑,擺出副寵辱不驚的架勢,可誰都知道近年來這位顧大解元聲譽鵲起,被張四維、嚴清和士林諸君子青眼有加,將來必定會飛黃騰達,執士林之牛耳。

此情此景,長亭送別,風度翩翩的劉廷蘭嘆了口氣:「唉,鳳磐先生執政以來,一掃張江陵弊政,將江陵奸黨盡數罷斥,召回眾位士林君子,才有了今日眾正盈朝的局面,我等正靜待他刷新朝政,孰料竟丁憂回鄉,叫朝中缺一柱石啊!」

魏允中搖頭笑道:「鳳磐相公雖去,只待三年後東山再起,朝中有申老先生主持大局,顧兄從旁贊劃機宜,尚有何事不可為?」

劉廷蘭、孟化鯉大喜,沖著顧憲成一揖:「國朝正氣繫於叔時一身,我等願為叔時奔走,以效犬馬之勞!」

顧憲成心中自得,臉上做出惶恐之色,忙不迭地扶兩位同年站直:「豈敢豈敢,今後顧某當與諸君共勉!」

張四維既然要標榜忠臣孝子,做出急著趕回蒲州奔喪的架勢,便不好在長亭久留,此時已拱手與眾位同僚作別。

顧憲成見狀趕緊搶上去,深深一揖之後低聲道:「本章已入通政司,來日朝堂之上,顧某必捨生忘死以攻秦賊奸黨。」

本章,自是彈劾秦林的那一道。張四維沉著臉點了點頭,心中實在恨透了秦林,巴不得那彈章將他置於死地,不過一來嘛他丁憂離職,不便盤桓在京,這件事只好留給申時行、顧憲成去辦,二來嘛,秦林貶謫蒲州,張允齡就突然去世,難免被有心人瞧出點門道,等張四維離京之後再將秦林斬落馬下,也有避嫌的意思。

至於那道本章的威力是絕對不需要懷疑的,近來炙手可熱的朝臣有一大半在上面附屬,京師震動,群起而攻,自九重天闕突發雷霆之威,早失聖眷、貶謫在外的秦林豈能抗拒?

張四維想了想,臨別之前再次敲釘鑽腳,望著申時行道:「申汝默,大事便託付足下,從此千鈞重擔盡在肩頭,任勞任怨不消說了,好在顧叔時青年俊彥,尚可從旁贊劃機宜。」

申時行笑笑:「不敢改弦更張,唯能蕭規曹隨而已,必不負鳳磐所託。」

張四維滿意地點點頭,又勉勵幾句,最後笑道:「老夫自蒲州遙望都門,靜候佳音!」

旁人聽來只是尋常詞句,實際上張四維說得正是那本彈章,叫申時行從速下手,等他回到蒲州,便要看著秦林人頭落地!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何況因為張允齡之死,張四維不得不拋下京師的煊赫權位,回蒲州老家待上二十七個月……

「再會,再會!」張四維拱手道別,登上馬車:「張某辭都門西去。從此諸君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張某便處江湖之遠而憂其君,浩然正氣,彼此心照!」

「恭送鳳磐相公!」文武百官盡皆俯首。

張四維一走,新晉首輔大學士申時行立刻成為了在場的焦點,這世上從來不乏趨炎附勢之徒,當著張四維不好說什麼,這時候卻一窩蜂的向他道恭喜,申時行態度極好的將這些人兜兜轉轉的敷衍著,明明頗為不耐,就是不肯得罪人。

顧憲成看得直搖頭,暗笑這申閣老果然是個溫吞水老好人的脾氣,加上張四維臨去前就叫他該專擅就專擅,便走上去,附耳提醒:「申老先生,閣中尚有要務。」

申時行恍然大悟,拱手向諸位官員賠禮,說鳳磐相公離職,申某新接任諸事繁雜,不得不趕回內閣,這就失陪了。

「申老先生公忠體國,吾輩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自當以國事為重!」眾官盡皆躬身行禮,或羨慕或嫉妒的目送申時行乘轎遠去。

定國公徐文璧也在百官之中,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他早已聽到了風聲,申時行剛走,國公爺臉色就刷的一下黑了下來,低聲囑咐兒子徐廷輔:「速去打探消息,如果事不可為……讓你小姑姑趕緊攜秦府家眷,到咱們府上省親,然後入宮求告太后!」

媽的,這叫個什麼事兒?徐廷輔氣惱的甩了甩馬鞭,小姑爺東渡扶桑、北定陰山,格象救駕扶危定難,竟是這個下場!至於太后李娘娘,自從馮保被逐、張宏自盡、江陵黨遭謫,昔日萬眾矚目的慈聖太后,已是青燈古佛相伴了,只怕……

同一時間,張公魚也愁眉苦臉的朝陳炌、吳兌作揖:「兩位老大人,學生別無所求,可憐老把弟秦木槿為國操勞,先貶瓊州,再貶蒲州,鳳磐相公兀自不肯相饒,只好求二位出手相救了!」

陳炌面有難色,半垂下眼瞼,近來趙應元、王用汲等輩漸次崛起,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