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龍潛於淵 第八九〇章 皇貴妃

京師紅牆黃瓦的紫禁城,位於乾清門西側的養心殿中,內閣三位輔臣張四維、申時行、余有丁靜候著萬曆皇帝,就在昨天,鳳磐相公告丁憂的本章已經直達御前,他推薦申時行接替自己的首輔職務。

有明一代,自洪武年間胡惟庸案之後即不設宰相,朱元璋自以為君權再無相權掣肘,從此可以乾綱獨運,殊不知事與願違,隨著朝政漸繁,後世帝王越來越難以做到親力親為,於是從永樂年間設內閣輔佐政務,歷經百餘年浮沉消長,萬曆年間的內閣臻於鼎盛,首輔權力極重,甚至凌駕前朝的宰相之上,次輔以下閣臣不能與之抗衡。

即將離開首輔位置的張四維,神色悲戚中帶著從容,頗具內閣元輔重臣的威儀風範,因為過去的十二個時辰里,他已經緊鑼密鼓的安排好了一切,在和申時行談妥之後又召見了許許多多的同黨,謀劃定策、選擇繼任、聯絡黨羽、安插心腹……即使離開京畿重地,他仍能對朝政施加影響力,以待二十七個月之後的東山再起。

即將登上首輔位置的申時行,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悲戚樣子是為了張四維才裝出來的,內心歡喜引起的精神亢奮就擺在臉上,還略略有那麼點忐忑不安,似乎因為自己的升遷是建立在張四維丁憂的基礎上,而顯得有些不好意思。總而言之,一個老好人的患得患失。

三輔余有丁將這一幕瞧在眼中,心底就是暗暗一聲長嘆。

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三甲分別是申時行、王賜爵、余有丁,三人同在青詞宰相袁煒門下,所以余有丁對申時行的底細再清楚不過了。

袁煒靠替嘉靖皇帝寫青詞入閣,每有應酬文字或皇上所派撰事玄諸醮章,以至翰林館中重要文章,都要叫這三位門生到他的私宅代筆起草,稍有不如意,先是厲聲呵斥,繼而惡語相向。余有丁本與袁煒同郡,一次袁煒竟大罵道:你怎麼得名「有丁」,當呼為「余白丁」。

袁煒為人刻薄鄙陋。請門生代筆竟連飯食酒菜也不預備,還把門鎖上不准他們出去,可憐未來的三位閣臣從早至晚都餓著肚子,等到寫完草稿回家,都餓得眼冒金星。饒是如此,申時行、王賜爵、余有丁也不敢發一句怨言,唯唯諾諾而已。

二十年彈指一揮間,當年苦逼的三絲,然有兩個做了內閣大臣。那個在袁煒府上餓得面黃肌瘦的申時行,竟然即將登頂首輔之位!余有丁此時此刻也只能感慨萬端了。

自嘉靖年起,夏言、嚴嵩、徐階、高拱、張正,撇開忠奸不論,至少才幹都是一時人傑。就連即將去位的張四維,也是個隱忍刻毒、老謀深算,實在令人膽寒的傢伙,誰能想到申時行這傢伙,也能輪到首輔位置上坐坐?

余有丁卻不知道,申時行和前面諸位名震天下的首輔相比,論幹才絕對連渣渣都不算,論裝傻充愣兩邊和稀泥的本事,卻遠遠凌駕於眾前輩:張正為首輔,他盡心竭力做好分內事,萬曆和張四維要倒江陵黨,他身為江陵黨一分子卻絲毫不作抵抗,等到萬曆要抄江陵張家,他又上表委婉勸解。

原本的歷史上,申時行安安穩穩的幹了九年首輔,政績用三個字概括就是混日子,五十七歲致仕,沒有幹什麼好事也沒幹什麼壞事,八十歲壽終正寢,詔贈太師、謚號文定、賜葬吳山之陽,一生福壽雙全,身後結局之好,足以叫前邊做首輔的諸位牛人猛人在地下氣得跳腳……

三位於文臣頂峰的內閣輔臣各懷心思,在養心殿靜等了半天,張四維要丁憂,申時行有望繼任,這兩位不便開口,還是余有丁洒脫一些,扯住個小太監問他陛下何在。

「陛下、陛下在鄭娘娘處。」小太監剛剛說罷,旁邊年紀大些的太監就狠狠瞪了他一眼,這小太監頓時臉色不好看了,閉上嘴不敢再答。

余有丁苦笑,生下皇長子的王氏才封了恭妃,稍後一點兒也生下皇子的鄭氏卻封為皇貴妃,難道陛下有廢長立幼之心?這可大違國朝體制了,無論如何都要和他爭上一爭……

宮裡的氣氛確實古怪,太監宮女步履匆匆,交談時神色鬼鬼祟祟,一股無形的壓抑瀰漫在紫禁城中。

如果說皇家就像一株參天大樹,他們就是攀附大樹的藤蔓,天生依附強者、欺凌弱者,見風使舵跟紅頂白趨炎附勢是他們的本能。

可目前擺在他們跟前的問題,究竟誰才是值得依附的強者?

大明朝向來有嫡立嫡、無嫡立長,鄭娘娘固然寵冠六宮,可王恭妃生下了皇長子,因為王皇后無嫡子……看樣子將來也沒機會了,因為萬曆根本不去她所在的坤寧宮,那麼皇長子朱常洛必定成為太子,母憑子貴,將來萬曆龍馭賓天,朱常洛入繼大統,王恭妃自然便是今天李太后的地位。

偏偏就是叫人摸不著頭腦,生下皇長子的王氏只封了恭妃,生下次子的鄭氏卻受封皇貴妃,距離皇后僅一步之遙,誰知道陛下有沒有廢長立幼的意思?那位鄭娘娘的手段可了不得,如果現在趕著去巴結趨奉王恭妃和皇長子,萬一將來真的廢長立幼,他們又該如何自處?

……

(註:原來歷史上鄭貴妃在萬曆十四年生福王朱常洵,因秦林和張誠相助,鄭楨提前得寵,所以生子時間也變早了,今後類似問題不再一一說明,以免煩瀆讀者諸君。)

……

這場漩渦的焦點,西六宮中鄭貴妃所的儲秀宮,正在張燈結綵大加慶賀,鄭楨身邊那位小順子頤指氣使的呼喝著:「龐保、劉成,你們怎麼辦事的?這紅燈籠怎麼比永和宮的舊些?你們是瞧不起我小順子,還是瞧不起鄭娘娘?」

龐保、劉成也算有頭有臉的管事太監,聽了這句竟面如土色,一個勁兒的賠不是,趕緊解釋:「順公公體恤,咱感激不盡。咱豈敢藐視鄭娘娘?只因內官監的頭號走馬宮燈共有八對,兩對掛在皇極殿,兩宮太后那邊各掛兩對,剩下的一在坤寧宮,一在永和宮。」

小順子冷哼一聲:「那些陛下從來不去的地方,掛燈做什麼?裝出喜慶給誰看呢?」

龐保劉成對視一眼,這話里的味兒是聽出來了。得,神仙打架咱們凡人摻和啥?

咳咳,儲秀宮裡就傳出兩聲乾咳,接著是萬曆皇帝朱翊鈞漫不經心的聲音:「讓你們去取,就去取一對來吧,這等小事,只管攪鬧不休。」

龐保劉成立刻領命而去,皇極殿和兩宮太后的自然不能摘,皇后嘛也惹不起。那王恭妃自從生了皇長子就黑如煤炭,皇爺說摘一對,那就摘永和宮的吧。

宮中,皇貴妃鄭楨斜倚著床榻,懷中抱著嬰兒。時值初秋,天氣還不甚冷,獸香裊裊暖氣襲人,雙頰兩團醉人的紅暈,竟是媚態橫生。

萬曆看得心神一盪,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裡,須臾不離才好。

鄭楨抬手把他腦袋打了一下,嗔道:「看我做什麼,都黃臉婆啦!看你兒子才是正經。」

眼見皇爺龍首被打,宮女太監們也只能無語,這位皇爺器量可不怎麼高明,換作別人打他試試?偏偏就是服鄭娘娘這套,罵他也不惱,打他也不惱。

「愛妃若是黃臉婆,世上盡無美人矣。」萬曆腆著臉只管笑,鄭楨朝他使個眼色,這才沒有說出更不堪的話。

因為諸位長公主還在這裡呢!已出嫁的壽陽長公主朱堯娥,待嫁的皇妹朱堯媛和朱堯姬,不知道算不算嫁了的永寧長公主朱堯媖,四姐妹都在。

朱堯媛、朱堯姬年紀小些,剛才聽到小順子要燈籠,哥哥立馬就吩咐把永和宮的下了拿過來,心中未免替那嫂嫂和侄兒不值,臉上就有不虞之色。

朱堯娥是出嫁了兩三年的,卻比兩個妹子懂事得多,趕緊使眼色讓她們收斂,大明朝的公主也就是個擺設,何必得罪鄭貴妃?惹得她記恨,只有咱們倒霉的。

唯獨永寧長公主朱堯媖沒什麼心思,她這段時間深簡出,要不就陪著生母李太后念佛,過得凄清孤寂,好不容易姐妹齊聚過來看鄭貴妃和皇侄,那是打心眼裡高興的,清秀的眼角眉梢帶著許久不見的喜色。

萬曆礙著妹子們在場,不好和鄭楨太露骨了,就專心逗弄孩子,那份慈愛是皇長子從來不曾享受過的。要說他愛屋及烏,那也是有的,不過說來也奇,皇長子更像王恭妃,生得細眉彎眼的斯文樣兒,鄭楨的皇次子卻肥頭大耳,更像矮胖矮胖的萬曆,使這位皇帝心中天然的厚此薄彼。

善良柔弱的永寧,真心喜歡小孩子,這些天寂寞下來,乍見這嬰兒肥胖可愛,便忍不住走過去,細聲細氣地問道:「皇兄,我、我可以抱一下嗎?」

萬曆回頭看看,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了,自家妹子還沒出嫁就死了駙馬,雖然梁家及時退了婚,算不得望門寡,可畢竟覺著有些不吉利,讓她來抱孩子……

永寧一怔,伸出準備抱孩子的手僵在了半空,看哥哥的表情就明白了,只覺心頭一酸,本來就沒什麼血色的臉蛋越發透白,淚花在眼眶子里打轉,那副又委屈又辛酸的可憐樣兒,就像一條無辜的小鹿。

可笑萬曆天性涼薄,對自家妹子也不過如此。

壽陽長公主朱堯媛見狀心頭暗嘆,永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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