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龍潛於淵 第八七五章 置身險地而自安

一名挎著雞蛋叫賣的小販,不停在秦林宅院外面走來走去,半天也沒見他賣出去一隻雞蛋,因為哪個不識趣的傢伙真的去買,就會被他凶神惡煞的樣子嚇得半死。

兩名壯漢坐在麵攤的小板凳上,眼睛時不時往宅院的大門瞟過,不知道坐了多久,他們桌上擺的面早已變成了稀糊。

後牆外的巷子里,賣蒸糕的大郎有一搭沒一搭地叫著,渾然不顧籮筐里的蒸糕涼透之後硬得像石頭……

秦林住的這處宅院外面,或明或暗有無數雙眼睛緊緊盯著,這些眼睛裡射出的光,織成了一張密不透風飛鳥難越的網,要把秦林牢牢的罩在網中,死死的困在蒲州。

「弟兄們盯住,姓陸的、姓牛的回來了!」隨著校尉弟兄回到府中,這張網很快有了反應。

陸遠志、牛大力分別打探到了消息,正如秦林所料,就在昨天傍晚一支打著少師府官銜燈籠的商隊,逶迤過了蒲津渡黃河浮橋,往西邊八百里秦川去了,而威德法王設帳講經的張家花園,從昨天下午開始就沒有了駕下大弟子額朝尼瑪的影兒。

秦林嘿嘿冷笑,張允齡想調虎離山,可絳州衛區區一個命案,可拖不了我多久,這時候還來得及!回程路上故意放慢腳步,便是故意放商隊離開蒲州的鐵桶陣,到了黃河對岸的陝西地界,老子的機會總要多得多!

眾人齊聚廳上,人人心口憋著股子悶氣,只等著秦林一聲令下。

秦林目光掃了一圈,最後與張紫萱四目交投,稍有遲疑之色:張紫萱不能騎馬上陣,只能留在蒲州。可目前自己麾下只有牛大力、陸遠志和十名親兵校尉。哲別為首的六個蒙古神箭手,要去對付張家幾百護衛的商隊,還有額朝尼瑪等高手坐鎮。自己的力量未免太單薄,如果帶走白霜華,足可為一強助。但誰留下來保護張紫萱呢?

也許白霜華能召集教中高手,但那樣做就更為不妥了……

心有靈犀一點通,張紫萱朗聲道:「此時此刻每一份力量都必須用在刀刃上,白姐姐和小妹這四名侍衛都隨秦兄辦事,我和游七留下來。」

秦林眉頭緊皺,實在不放心她獨自留在這龍潭虎穴,張允齡敢殺絳州衛指揮使,未嘗不敢做更狠的事情,早已發現自己這座宅院外頭。有不少來路不明的傢伙虎視眈眈……

張紫萱微微一笑,清朗的雙眸神采奕奕:「王崇古與家父同朝為官,當年攜手做下好大事業。小妹這就去他府上拜訪,看看這位叔伯輩!」

好計!尹賓商幾乎要擊節叫好,置之死地而後生,以世交故人之女大張旗鼓的去拜訪王崇古,看看這位當年的兵部尚書宣大總督,敢不敢置禮義廉恥於不顧,冒天下之大不韙,為士林清流所唾棄?

秦林深深地看著張紫萱,良久之後忽然莞爾一笑:腹黑如此,真吾妻也!

秦林一聲令下,眾人飛身上馬,他就帶著陸遠志、牛大力、尹賓商,帶著十位校尉弟兄、六名蒙古武士、四名相府侍衛,就這麼七拼八湊的二十來號人,去對付關中盤根錯節,朝中首輔大學士張四維,蒲州晉商魁首張允齡的少師府!

二十餘騎打著呼哨著衝出府邸,驚得街道兩邊人仰馬翻,就在那些少師府暗哨眼線驚詫的目光里,他們衝下了蒲坂,從鸛雀樓遺址旁邊縱馬疾馳,踏得蒲津渡黃河浮橋水花四濺,將滔滔黃河甩在身後,一路煙塵往陝西而去!

「秦兄,馬到成功。」張紫萱目送秦林背影消失在遠處,笑著朝游七點點頭,又對拮芳和采萍道一聲好自為之,然後輕輕理了理鬢邊青絲,整了整青布衣裙,從府邸正門昂然而出。

嗯?門外正準備抽人回少師府報信的眼線,驚訝無比地看著門口,繼剛才的馬隊之後,又是一位明眸皓齒的小姐盛裝而出,身穿月白色刺繡碎花衣裙,如瀑的青絲挽著隨雲髻,珠花步搖上明珠生輝,襯得鵝蛋臉容光煥發,更顯出氣質優雅神韻高華。

身邊游七也拿出了當年相府管家的派頭,挺著大腹便便,穿墨綠團花直裰,足蹬粉底皂靴,看上去像個富貴人家的員外,卻在斜刺里躬身引路。

滿街人都驚呆了,這時候大戶人家小姐出行,要麼一乘香藤轎子,要麼藏在馬車裡頭,實在調皮些的要走路看市井風物,也改換成男裝,還有丫鬟僕人前呼後擁,像這樣自己走到街上的,真是聞所未聞。

少師府安排的眼線們把舌頭一吐,不知道這位相府千金玩什麼花樣,卻見游七朝一名閑漢招招手,幾塊碎銀子丟在地上,很有氣派的大聲道:「做過兵部尚書宣大總督的王老爺住在哪裡?頭前帶路!」

這聲音夠大的,滿街往這邊看的人,都聽了個一清二楚。

蒲州人誰不知道王崇古王大司馬?閑漢聽說是王老爺府上的貴客,忙不迭地撿起銀子,點頭哈腰在前面帶路。

一群人跟在後頭看,嘴裡直說世道變了,來拜王大司馬的女客,居然自己在街上走,也不怕拋頭露面。

「糟糕!」少師府的眼線們隱約猜到了點兒,可現在他們什麼都做不了,沿路不知多少人看著呢。

蒲州城其實不大,就是一條蒲坂斜坡,王崇古府邸離秦林的宅院沒多遠,張紫萱、游七主僕很快就到了王家大門口。

王崇古久歷邊鎮,門口豎著旗槍,驕仆們也隱然有些軍人風範,可看到這主僕倆,頓時就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看氣度,那老僕顧盼生威,比他們家的老都管還要威風幾分,那小姐書卷氣息極濃,氣質高潔雅緻,把自家老太爺的幾個孫女兒都比了下去,卻不知是何方神聖?

游七捏著拜帖,一步三搖的走過去,拖著喉嚨叫道:「江陵故人之女,來世伯王大司馬!」

江陵故人!這四字真有千鈞之重,王家驕仆們齊齊凜然,當先一位都管雙手接過帖子,恭恭敬敬捧了進去。

門口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盯著那扇鑲滿銅鉚釘的退光漆大門,隱藏在人群中的少師府眼線,則用惡毒的眼神盯住主僕二人。

游七強作鎮定,高高的仰著頭顱,然而籠在寬大袖子里的雙手已微微顫抖,唯有張紫萱丰神如玉,微笑依舊坦然自若,靜靜地等待著。

吱吱嘎嘎的轉動中,大門豁然洞開。

王崇古頭戴忠靖冠身穿燕服,身邊一位雞皮鶴髮的老婦便是他妻子,夫婦倆降階相迎,王崇古笑容滿面:「世侄女遠道而來,真真是意外之喜!」

老太太摩挲著張紫萱的手,嘮嘮叨叨地道:「老身有幾年沒見這個侄女了,還念叨著張家近來有些坎坷,秦姑爺又貶了官,怕你有個閃失,沒想到竟到了這裡……」

張紫萱嫣然一笑,親親熱熱的扶著老太太,慧眸中靈光一閃,嘴角微微翹起:王崇古畢竟是王崇古,不是張允齡!

王崇古將白須輕拂,臉上春風滿面,肚子里卻也哭笑不得,張江陵這個女兒是什麼來意,他當然心頭嘹亮,從根子上說還是傾向於外甥張四維的,胳膊肘總不能朝外拐吧。可故交之女來府上拜會,張居正又是倒了霉的死老虎,如果閉門不納,蹲在府里裝縮頭烏龜,他王崇古成了什麼人?豈不為天下所笑!豈不令士林中人齒冷!

「罷了,一介女流之輩何足輕重,她既然光明正大的來拜,王某念在張江陵的那點香火情分,總要保她平安無事,否則說什麼九邊柱石,誇什麼中興重臣,連女流之輩都不如,那王某就一世英名付諸流水啦!」王崇古悻悻地想著。

豈止英名盡喪,自打張紫萱出門之後挑明來拜王家那一刻開始,在蒲州期間的安危就著落在王崇古身上了,但凡出一點點意外,他這張老臉就算扔進了茅坑!連一個弱質孤女都護不住、容不下,他這個兵部尚書還有臉見人?

門外監視張紫萱的少師府眼線頓時傻了眼,目瞪口呆地看著主僕倆被王崇古迎了進去,王家和張家乃是姻親,王崇古就是張允齡的妻兄,張四維的舅舅,難道他們還能衝進去搶人?

張紫萱微笑著踏入王家,神情輕鬆自如,哪怕這蒲州是張允齡張四維經營的龍潭虎穴,她也應付裕如,竟爾孤身到了張四維舅舅家裡。

「秦兄啊秦兄,小妹身處險地卻有若泰山之安,但願你早傳捷報!」張紫萱心中默默祈禱著。

蒲州對岸就是陝西同州地界,黃、洛、渭三河匯流,這裡就是八百里秦川的東方。

渭河平原的官道上,少師府商隊正在全速前進,額朝尼瑪大喇嘛騎著白馬走在最前面,油光光的臉滿是得意,因為走過八百里秦川,轉入甘涼道,那就是青海地界了。

遠處的樹林里,知了叫得正歡,秦林正用平靜的目光打量著這支商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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