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龍潛於淵 第八五四章 風陵渡

「少師府,中極殿大學士張……」秦林一字一頓地念著旗幟上的字,裝出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哦,原來是蒲州張鳳磐相公府上的,失敬失敬。」

白霜華心道:張四維又有什麼了不起?她粉面微寒,就待出言呵斥,卻見秦林悄悄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爭執。

怕了?稅吏狗仗人勢頗為得意,似乎點出蒲州張鳳磐相公,勉強能奉承到張府的商隊,自己臉上就極有光彩了。

車隊為首的大漢正好路過,聽到秦林與稅吏的對答,轉過臉把他瞧了瞧,朝地上啐了口:「哪裡來的小兔崽子亂嚼舌頭,收稅,便是我們捧著銀子繳稅,只怕沒人敢收!」

稅吏換了嘴臉,單看諂媚的笑容簡直比侍候親爹還孝順,連聲道:「那是,那是,莫說少師府,單憑曹四爺的面子就值萬兩黃金,提什麼稅不稅的,也只有鄉下來的土包子才不懂!」

這人說話夾槍帶棒,依著陸遠志、牛大力的脾氣就要發作起來,不過看看秦林神色從容不迫,似乎心中早有計較,兩人只好暫且忍耐。

尹賓商卻輕輕點了點頭,暗道秦林分明不是屈己從人之輩,隱忍不發必有所圖,正應著兵法上「不怒而興兵」的宗旨,示敵以弱、欲擒故縱,實乃梟雄之才也。

曹四見秦林不出聲,只道這鄉下土包子被嚇得不敢說話,這才重重地哼了一聲,攢促車馬漸漸走遠。

「看樣子。蒲州張府的貨物,從來都不交稅嘛,呵呵。」秦林自言自語道,摸著下巴若有所思。

尹賓商嘆口氣:「大明朝的老規矩,借副官銜燈籠就是官眷車隊官眷船,從不作興繳稅的,以前至少進士才有這個資格,近年來好些舉人都借旗號給人行商……另外還有投獻土地、蔭庇庄丁種種弊端,長此以往,賦稅不入府庫而入巨室,朝廷財源枯竭。民間生計疲弊,恐將為國之大患哪!」

打官銜旗號免稅的事情,秦林早已知道,他幾年前從蘄州去南京嗎,就是借錦衣百戶的官銜名號,就免費坐了一趟茭白船,人家還好吃好喝招待呢。

張四維府上打著官銜名號行商,就是鑽這個空子,雖然規模大、漏稅多。但毛病出在朝廷制度,不在張府本身——這也是剛才秦林沒有發難的原因之一。

不僅張家,故大學士馬自強馬家、前宣大總督兵部尚王崇古王家,這些關中、三晉之地的達官顯宦,同時都是富商巨賈。張居正推行俺答封貢放開邊境貿易是出自公心,而當年王崇古、馬自強贊成此事。就或多或少帶那麼點私心了,作為晉商他們可以和蒙古人做生意嘛,而且是免稅的,想不大賺特賺都難啊!

用後世秦林熟悉的話來說,官宦免稅是體制問題,倒也怪不得張、王、馬哪一家。

可聽說投獻土地、蔭庇人口,秦林就驚訝起來:「張江陵清理田畝,王國光編製《萬曆會計錄》,難道關中之地沒有推行嗎?」

尹賓商笑了:「關中巨室盤根錯節,江陵相公也要倚重朝中的張四維、王崇古、馬自強等輩,地方官就更是睜隻眼閉隻眼。前幾年新政推行時還要敷衍一下,江陵相公身故後蒙冤,新政泰半被廢,連敷衍的功夫都可省下了。」

秦林一聲嘆息,他曾聽張居正、張紫萱父女還有徐文長提過王崇古、馬自強,對他們的能力,尤其是邊廷上指揮籌劃的能力還是極為推許的,稱為能臣幹才,可惜他們在涉及自身利益時……

毫無疑問,秦林如果和蒲州張家作對,他的對手絕對不止是當今首輔大學士張四維。

讓陸遠志和稅吏交涉,秦林自己就與尹賓商談天說地,從他口中得知了不少關中豪門世家的掌故,而尹賓商先以所著的白毫子兵來請教,又試問天下局勢,秦林以自己的理解一一作答。

最後,尹賓商掩卷嘆道:「江陵相公欲以新政重開盛世,可惜天不假年,長星竟而隕落,陛下重用張四維、嚴清,盡起舊黨趙用賢、吳中行、王用汲等輩,中興之勢為此摧折,不知秦將軍以為,這天下還可收拾么?」

秦林略作思忖,遙指關西:「我是學過醫的,以醫病來說,如今大明朝病在腸胃,尚可以治得;如果諱疾忌醫拖延下去,漸漸病入膏肓,到時候神仙難救。就拿這表裡河山的關中之地來說,如今只是民間疲弊,恐怕到數十年後就是民不聊生,又不像江南地方豐饒,一旦遇到大災之年,朝廷缺錢賑濟,必然流民四起,虎狼之輩振臂一呼,那就是陳勝吳廣復生了!」

尹賓商大駭,他行走關中、遊歷邊塞,得出的結論暗藏心底不敢告人,卻被秦林一語道破,真是情何以堪。

二人相談甚久,頗有一見如故之感,足足兩個時辰秦林才告辭離去,他沒有提出招攬,尹賓商似乎也沒有這個意思,兩人一笑作別。

臨走時他低頭看了看剛才張府商隊的車轍印子,若有所思。

秦林率著一行人走出甚遠,白霜華貝齒輕輕咬了咬嘴唇,想了想還是低聲問道:「我怎麼覺得,這尹賓商是特地等在這裡的?」

秦林摸了摸鼻子,打個哈哈:「也許……」

關城,尹賓商看著秦林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漫漫官道盡處,轉身進了關城,自己那間小小的值守衙門。

已有數人等在裡面,為首的「公子」身穿白色布袍,腰系一根苧麻絛子,鵝蛋臉俊美異常,雙眸燦若晨星,正是易釵而弁的張紫萱,而她身邊肅立的從人,赫然是當年京中威風八面的相府管家游七爺,還有四名手按刀柄的侍衛。

張紫萱端坐太師椅,玉手托著茶碗,輕輕用茶杯蓋兒撇著浮沫,「尹先生,我家相公可入得了你的法眼?」

「那還用說?小姐的夫婿,自是天下一等一的人才!」游七照例先送了頂高帽子,然後沖著尹賓商皺眉道:「尹老弟,我勸你識時務些,我家先老爺對你有恩就不必說了,秦姑爺聞名天下,你可不要不識抬舉。」

江陵相府雖然倒了霉,但門生故吏遍及天下。抄家的聖旨又被秦林攔了回去,所以游七爺的威風也只比當年稍稍減了一點。

尹賓商胸中自有丘壑,並不和游七計較,沖著張紫萱深深一揖:「承蒙小姐抬舉,尹某敢不盡心用命。」

游七點了點頭,別看他剛才對尹賓商頤指氣使,其實心中頗為緊張,聽說他願意出山相助,只覺非常歡喜。

尹賓商是湖北郢中人。郢中距離江陵很近,以前曾受相府恩惠,張居正說他的兵法韜略極為厲害。

五年前,待字閨中的相府千金曾這樣問父親:「尹先生既是當世兵法大家,何不破格起用?」

張居正先是笑而不答,被女兒纏得久,這才笑道:「尹某韜略神鬼莫測,學的並非扶保社稷之兵法,實為亂世屠龍之異術!現而今老夫當政,大明朝承平之世,哪裡有他的用武之地?噫,但願尹某一生所學永遠不能施展,那才是社稷之福呢!」

尹賓商被張居正雪藏十餘年,屠龍之術不得施展,聲名默默無聞,只有一本白毫子流傳後世,如今張紫萱不顧父親的叮囑,將他引見給秦林,雲從龍、風從虎,自有一番風雲起落。

張紫萱憶及當年與父親對答,心中就是忽地一痛,臉上卻抿嘴微微一笑,將茶碗頓在桌子上:「不是我抬舉你,是你將來要追隨秦兄干出番事業。聞得尹先生頗有識人之能,試問在你心目中,秦兄何許人也?」

尹賓商稍稍思忖,然後斬釘截鐵地道:「治世能臣,亂世奸雄!」

張紫萱微怔,接著低下頭去,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所見略同。

游七卻是心下一驚,看看尹賓商,再看看張紫萱,發現自己越來越看不懂小姐的所作所為了,心底竟隱隱存著難以明言的畏懼……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

函谷關到潼關的官道上,秦林一行人縱馬緩緩而行,天色漸漸黑下來,問山邊樵夫何處有客棧,樵夫遙指前方,說前頭轉過去就可以打尖,若是錯過了,就要再走二十里。

果然官道旁的黃河岸邊有個小村莊,眾人打馬過去,遠遠聽得人喊馬嘶,又看見許多車把式、夥計刷洗牲口,原來張四維府上的商隊也在這裡投宿。

商隊眾人見秦林也來,那些夥計朝他們點點頭,總算是路上有過一面之緣的。

曹四滿臉酒氣,被一個濃妝艷抹的村妓扶著走出來,在路邊哇哇的吐,酒意去了幾分,看見秦林這些人,立刻把眼睛一瞪,手按刀柄冷笑道:「哪裡來的小毛賊,只管跟在爺爺身後?你打錯了主意,曹四爺眼裡不揉沙子!」

秦林眉頭一皺,遇到這個妄人,真是莫名其妙。

陸遠志反唇相譏:「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你管得著我們嗎?敢情函谷關到風陵渡這條路是你家買下的?」

「臭小子,敢和曹四爺頂嘴,呃……」曹四打了個酒嗝。

村妓看看秦林這夥人也是些精壯漢子,唯恐把做生意的地方打爛,趕緊勸解:「曹四爺,您大人大量,何必跟他們計較?來來來進屋,奴家再陪您喝個合歡雙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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