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龍潛於淵 第八四三章 絕好的諷刺

顧克瀆每天中午不要下人跟隨,獨自外出「散步」,其實是為了最近才勾搭上的一個小媳婦,那女人幾乎成了他的外室。

顧晦明掌握了兄長的行蹤,發現他正好途經友恭橋,便精心設計了雙重掩護的謀殺:

首先在橋上襲擊顧克瀆,用石塊砸頭、然後砸爛他的生殖器,偽裝成三橋迷案的兇手再次作案——前三起死者的下半身被鮮血染紅,找當時在現場的目擊者就能打聽到。

然後,如果官府察覺到和前三起命案有所區別,那麼就殺死戚大郎,再偽造戚大郎畏罪自盡的假象,以此來掩蓋真正的兇手。

顧晦明挑撥戚大郎狀告顧克瀆,將顧克瀆姦汙戚秦氏一案弄得盡人皆知,就是作案的前期準備。

顧晦明考慮再三,覺得計畫已經天衣無縫了,於是案發前兩天通知戚大郎,聲稱顧克瀆為了名聲,希望他澄清自己姦汙戚秦氏的謠言,有什麼話可以好好說,讓他到時候來顧氏後山別館商量。

戚大郎聽到這話,真是意外之喜,當即盤算又能撈一筆,他是個酒鬼,和狐朋狗黨相處免不了走漏點風聲,這就在案發之後進一步坐實了他「敲詐不成行兇殺人」的罪名。

案發當天午時末,戚大郎按照約定來到顧氏後山別館,不過等著他的不是顧克瀆的銀子,而是死亡的陷阱,顧晦明和心腹顧三將他推入池水中,戚大郎不會水,當場活活淹死,屍身就沉在水池底下。

接下來,顧晦明趕到友恭橋,從身後襲擊了顧克瀆,有心算無心,罪行進行得非常順利,後腦勺上的狠狠一擊,就斷送了顧克瀆的性命,然後顧晦明砸爛了受害者的生殖器,又將兇器扔進河中,偽造成三橋迷案兇手再次行兇的樣子。

到這時候,顧晦明就自以為再無疏漏了,官府會被前面發生的三橋迷案牽著鼻子走,即使三橋迷案的真兇落網,恐怕他也難以否認這起案子,官府更會屈打成招,將案子坐實成鐵案,一了百了嘛。

即使發生什麼意外,官府從三橋迷案這邊轉出來了,顧晦明仍有借屍還魂之計,到時候他拋出戚大郎的屍身,偽造一個畏罪自盡的現場,殺死顧克瀆的罪行就被戚大郎頂了。

殊不知秦林神目如電,首先從友恭橋底聚集的魚群,找到了作為兇器的石塊,然後又發現了死者下半身被砸爛而不是被割去,第一時間就識破了模仿三橋迷案兇手作案的詭計,揭開了顧晦明布設的第一重迷霧。

事已至此,顧晦明不得不鋌而走險,當天下午趁著顧家辦喪事忙忙亂亂,回到別館撈起戚大郎的屍首,由顧三趕著馬車運往城東五里溝,他親自模仿戚大郎的筆跡,在石頭上刻下了「大仇得報、以死贖罪」八個大字。

結果事與願違,這第二層迷霧在秦林鋒利如刀的目光之下,依然連一個回合都沒有熬過,就被割得支離破碎、戳得千瘡百孔,露出了顧晦明千方百計試圖掩蓋的真相。

顧晦明臉色通紅,像受傷的野獸一樣呼呼喘息,狠狠地盯著秦林:「敗在你手下,我心服口服,其實在友恭橋的時候,我就覺得可能這次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了……」

「你倒是很有自知者明嘛!又何必走到現在這一步呢?」秦林看著顧氏正堂屋中間掛著的黑漆泥金「孝悌」牌匾,再次露出了嘲諷的笑容。

顧克漣、顧克汐剛回過神來,一起叫道:「好你個野種,為了家主之位,做出這等事情!」

唐敬亭氣得面紅耳赤:「以弟弒兄,人倫慘變,真是瓊州士林之恥,嶺南士林之恥啊!」

海瑞什麼也沒說,搖著頭嘆息不已,他以前對顧晦明頗有好感,可現在看來,也只能懊惱自己瞎了眼,看錯了人。

顧晦明突然哈哈大笑:「士林之恥,人倫慘變?哈哈哈,唐知府你真會說笑!是,我弒兄,不過說到士林之恥,還有人排在我前頭呢!」

顧克漣、顧克汐聽到這句話,臉色一下子變得非常難看,想要衝上去捂住顧晦明的嘴巴,可顧晦明把眼睛一瞪,那種如瘋如狂的樣子,又嚇得他倆往後退了兩步。

唐敬亭厲聲道:「顧晦明,你什麼意思?」

顧晦明咬咬牙齒,一聲不吭,仰臉望著靈堂正上方掛著的孝悌二字,一個勁兒冷笑不迭。

「官人殺死大老爺,都是為了我。」二娘子不知什麼時候已從後面走了出來,臉色十分的蒼白,嘴唇瑟瑟發抖,目光卻痛惜的凝在顧晦明臉上。

顧晦明臉色終於變了:「如萍!」

如萍沒有理會他,朝眾人福了一福:「事到如今,妾身也不必瞞著什麼了,大老爺他荒唐無恥,竟連、竟連弟媳也不肯放過,借生意上的事情支走晦明,尋機將我玷污……後來妾身以死相逼,他才把主意打到戚秦氏頭上,但戚秦氏走了之後,他又對妾身出言調戲……」

白霜華髮出了幽幽地嘆息,從那天潛入顧府見到的情形,就已心生懷疑,沒想到罪行就在自己身邊一一上演,終於得到了證實,她心情很不愉快。

秦林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同樣在心底發出一聲嘆息。

海瑞和唐敬亭都驚得目瞪口呆,沒想到瓊州士林名門顧家,竟然會有這種人倫劇變,兩人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了顧克漣、顧克汐兄弟倆。

顧家兄弟神色慌張、眼神躲躲閃閃,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根本不敢反駁二嫂如萍的話。

看到這個樣子,海瑞什麼都明白了,顧家兄弟就算不是顧克瀆的幫凶,也是知情者,有縱容、包庇之嫌,而「野種」顧晦明和妻子如萍在顧家受到什麼樣的屈辱,也就不言而喻了。

「顧晦明啊顧晦明,你好糊塗!」海瑞又是心痛,又是氣憤,白鬍子直發抖,顫聲道:「就算家醜不可外揚,你何不告到唐知府這裡?難道老夫和唐知府不能替你主持公道?卻坐下這等殺人害命的罪業,糊塗啊糊塗!」

唐敬亭也愁眉苦臉地道:「唉,這種牽涉隱私的案子,可以在二堂秘密審判的,本府也會盡量不外傳,顧晦明你竟然鋌而走險……顧家在瓊州士林首屈一指,鬧出這等事來,本官教化牧民的政績這下子蕩然無存啦!」

白霜華冷哼一聲,雙眸中寒冰與烈火交織,嘴角不屑的撇了撇,哼,你們是真不知道,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秦林看著她搖了搖頭,現在什麼也不必說了……事實就是絕好的諷刺!

顧晦明皺著眉頭,耷拉著嘴角,表情非常古怪地看了看海瑞,半晌才苦笑道:「海青天,記得您說過,凡斷案疑難原被告必屈其一,與其屈兄,不如屈其弟。」

輕輕的一句話,卻好似九天里炸響的驚雷,將海瑞震得魂飛魄散,他木木獃獃地僵立當場,嘴唇劇烈地哆嗦著,身形搖搖欲墜。

為了維護綱常禮義,為了保護兄友弟恭地道學教誨,海瑞早早定下了「與其屈叔,不如屈其侄,與其屈兄,不如屈其弟」的預設標準,以為這樣做可以維護忠孝仁義,可以整肅世道人心。

可海瑞萬萬沒想到,偏偏就是這預設標準,讓顧晦明對他和他的弟子唐敬亭徹底失去了信心,做出了連害兩條性命的血腥案件——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家醜不可外揚、與其屈兄不如屈其弟等等道學綱常,為這起血案推波助瀾,達到了人倫慘變的頂點。

顧府血案的事實,已證明了預設標準的錯誤,海瑞竭力要維護的禮義綱常,恰恰被他自己親手破壞!老先生只覺喉頭一甜,身子直挺挺地倒下。

「老師,老師!」唐敬亭驚呼著,從旁扶住了海瑞,幾個府衙隨從替他掐人中,揉太陽穴,好半天才醒來。

悠悠醒轉的海瑞,一個勁兒地看著秦林,嘴唇囁嚅著還說不出話來,眼神焦急而愧疚。

秦林抓著海瑞有些冰涼的手,輕輕拍了拍:「海老先生,你要說什麼,我已明白了。斷案者自己首先要嚴守本心,不為外物所動,才能秉公執法、不偏不倚;而所謂心存善念、意圖把公正之外的其他東西塞進審判之中,以貧富、長幼、尊卑來預設立場,最終只會適得其反。」

海瑞費力地點點頭,唐敬亭眯著眼睛若有所思,這師徒倆並不是愚頑昏庸之輩,甚至要算得上同時代的好官,破除心中的執念壁障之後,眼前頓時豁然開朗。

……

數日之後,瓊州士林還沒有從顧府血案的震動中恢複過來,預料之中、期待已久的詔令終於抵達:張四維、嚴清等聯名上奏,朝廷將大清官海瑞起複,升授南京右都御史。

都御史乃是正二品大員,以海瑞聲望之隆,朝廷恐怕還要進一步的重用,瓊州士林中人齊齊奔向海瑞的居處,恭賀他步步高升,卻被兩名妾室婉言拒絕,擋在了門外。

「老師何必如此呢?」書房之中,唐敬亭苦笑不已。

海瑞運筆如飛寫著奏章,直到寫完最後一個字,才投筆而起,笑道:「老夫有何面目去做右都御史?當年江陵相公沒說錯,老夫是萬年青草,可以傲霜雪而不堪為棟樑,唯秦林之才遠勝老夫,若朝廷任用得當,真乃國之干城、誅戮姦邪之利器,老夫寧願辭掉右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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