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龍潛於淵 第八三〇章 明察秋毫

海瑞的一張老臉,頓時漲得通紅,身子劇烈地抖起來,喉嚨里呼嚕呼嚕痰響,快要被氣得暈過去了——堂堂青天大老爺,被罵不說人話,真是從來沒有過的羞辱啊!

秦林很傻很天真地笑著:「不好意思啊海老先生,您學問大會說外國話,可我是錦衣武官,聽不懂你說的那些啊,要不你拿人話,哦不,我可沒罵你不說人話的意思啊,我就是想請你拿老百姓說的話再說一遍。」

海瑞呆了半晌才想起來,秦林是個錦衣武官,剛才自己那些之乎者也的未免太過深奧,說不定他真的沒聽懂。

唐敬亭別過臉,因為他快忍不住笑了,老師一向嚴肅端莊,什麼時候吃過這個癟?偏偏遇到秦林這粗人,實在拿他沒有半點辦法。

陸遠志、牛大力幾個卻格外開心,明曉得秦長官和徐文長、張紫萱拽文時,也有說有笑的,哪裡會聽不懂?明明就是變著方兒罵海瑞呢!

解氣!白霜華心頭一直有點堵,到現在終於舒坦了,海瑞什麼清官啊,還以為是為百姓好的,原來也只曉得什麼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可著勁兒替朱明偽朝塗脂抹粉,我呸!秦林罵得好!

海瑞看著秦林「天真無邪」的目光,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又解釋了一遍。

他認為斷案時,不損害原告的利益,就要損害被告的利益,反正針鋒相對的雙方不可能皆大歡喜,這時候為了維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禮義廉恥三綱五常這套東西,就寧願委屈弟弟,不要委屈哥哥,寧願委屈刁頑,不要委屈愚直,如果是爭產業呢,就委屈士紳,不要委屈小民,如果是爭面子呢,就委屈小民,不要委屈士紳。

說罷,海瑞就把顧克瀆盯了一眼:「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清楚,傳揚出去,不免有傷士林聲譽,也有損世道人心,所以老夫替你遮掩過去,但你自己須得反躬自省,切勿再犯!」

顧克瀆腦門上汗珠子浸出來,朝海瑞深深一揖,站起來已經面紅過耳。

顧晦明神色稍有變幻,磕了個頭,拉著羞愧的兄長與眾人道別離開。

秦林心頭冷笑一聲,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所以,第二起案件是爭產業,海老先生就在小戶與大族之間,選擇委屈大族;而第三起案子涉及臉面,您就委屈小民,顧全巨室的臉面了!」

海瑞很滿意秦林的回答,朗聲道:「所謂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士大夫要保持清譽,引領世道人心,這臉面不得不看重,而市井小民唯利是圖,有利益就滿足了。剛才老夫下判,既顧全士大夫的清譽,又讓小民得利,這才兩全其美。」

「老師真是明天理、查人心,所思所慮皆極為深遠!」唐敬亭做出感動莫名的樣子,大大捧了海瑞一下。

斷案時顧全士大夫的臉,又顧全老百姓的錢包,還有什麼比這更公道的呢?怪不得海瑞政見不受歡迎、做官一再貶謫,但他斷的案,從官紳士大夫到百姓都交口稱譽啊!

哈、哈、哈,秦林心頭大笑三聲,暗道:「海青天,原來是這樣的青天,如果這麼斷案,張公魚都比他做得好,肯拿自己錢包補貼原被告,豈不是活菩薩了?」

當然,張公魚的名氣永遠不會趕得上海瑞,人家多清廉啊,一毫不取,布衣芒鞋,四十畝薄田,一所又破又爛的房子,任誰看到了都會感動莫名吧……

這真是見面不如聞名,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了,早聽得海瑞名震九州,秦林就算做夢也沒想到,他本人竟然和傳說中的那個青天大老爺完全是兩回事,海瑞根本就不是什麼維護百姓利益,他只是機械、武斷、自以為是的維護儒家的綱常廉恥!

從這個出發點,他根本罔顧事實,害怕士林傳出醜聞,就以寬縱罪犯的方法來保護世道人心!

比起想方設法查明案情的包拯包龍圖,比起寫下第一本法醫學著作的宋慈宋提刑,海瑞斷案完全就是另外一種模式,一種秦林絕對不可能認可的模式。

「好一個事在爭產業,與其屈小民,寧屈士紳;事在爭言貌,與其屈士紳,寧屈小民。」秦林霍地一下站起來,沖著海瑞拱拱手:「可我誰也不想屈,只想查明案情,還世人一個公道,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海瑞臉上怒容閃現,好不容易忍住氣:「秦小友,我做的都是為了維護綱常,為了澄清世道人心,你可知禮義廉恥乃國之四維……」

「如果禮義廉恥要靠作假、冤枉好人、寬縱罪犯來維護,那一定是假仁假義。」秦林冷笑三聲,將手朝一招:「弟兄們,我們走!」

「走嘍!」陸遠志、牛大力帶著弟兄們,大搖大擺的離開,進府之前人人對海瑞海青天充滿敬仰,這時候卻懶得看他一眼。

白霜華心情愉快,頗為不屑的撇撇嘴:所謂清官,不過如此,取大明朝的天下,也許並沒有那麼難……

走出府衙回到自己家中,正廳上幾個人吵得翻了天:「你們為啥把咱抓來?綁票啊,綁票啊!」

「錢老大,我求求你,田地是我爺爺那輩傳下來的,你明明沒有借錢給我,為什麼要誣告?你摸著良心問問自己!」

「別吵,現在咱們能不能活著離開都不一定,你還記著那點田地!」

秦林吩咐陸遠志出去布置,文昌縣的趙小四、錢老大,定安縣的老張和老李,兩起案件的原被告都被捉了來,由親兵弟兄看守起來。

這四位嚇得膽子生毛,看看身邊的親兵校尉,一個個膀大腰圓神情彪悍,腰間懸著利刃,心頭未免害怕得很。

錢老大薄有家產,定安縣的老張是大族,這兩個且罷了,趙小四窮得叮噹響,老李也是小門小戶的,心說要綁票也不會綁我們倆啊!

正在說話間,秦林踱著四方步走進來。

四人一看是曾經和海青天、唐知府坐在一起的錦衣官員,心頭就打了個哆嗦,要知道這些緹騎都是心狠手辣的貨色,落到他們手中可不見得有好果子吃。

陸遠志向他們介紹:「不要怕,這位是我們秦長官,斷案如神,他要重審你們的案子,只管從實招來吧。」

重審?四個原被告面面相覷,過了一會兒趙小四才遲疑道:「真要重審小人的案子?那不是海青天審過了嗎?」

秦林微微一笑:「他審他的,我審我的。」

「如果審下來不一樣呢?」趙小四眼睛變得亮亮的。

秦林自信滿滿:「誰審得對就按誰的來。」

「喂,你什麼人啊,我的案子是海青天審過的,你別胡說八道啊!」錢老大不服氣了,梗著脖子直嚷嚷。

牛大力舞著鑌鐵蟠龍棍,刷的一棍揮下去,帶起的勁風叫錢老大頭皮直炸,再看看那棍子的粗細重量,就差點把尿嚇出來,脖子一縮,什麼也不敢說了。

秦林笑著擺擺手,「老牛不許如此,這次審案,我不動他們一根手指頭,要叫他們心服口服。」

準確的說,是要叫海瑞和唐敬亭心服口服,特別是海瑞!秦林要用自己的方法向那個頑固的老人證明三個字:你錯了!

「借條給我。」秦林朝錢老大伸出手,掌心攤開,四根手指頭招了招。

錢老大無可奈何,只好把借據給了秦林。

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寫著趙小四向錢老大借白銀五十兩,月息一分二厘,限六個月還清,到期不能還款,就以祖傳田地抵償,在借方、貸方和中保人的名字底下,不是畫著花押,就是按了指印。

借據本身是沒問題的,連趙小四自己都承認借據是他出給錢老大的,爭論則在於,錢老大說是實打實借了錢的,趙小四卻說因為孫三哥把錢借給他,他就沒有找錢老大拿錢。

「你既然這麼說,為什麼當時不找錢老大拿回借據呢?」秦林看著趙小四。

趙小四頓時叫苦連天:「哎呀,長官您不知道,那時候我去找他討還借據,他說已經撕掉了,也就只好作罷,哪曉得過了六個月,他又拿出借據,要收我的祖傳田土啊!真是冤枉,冤枉……」

秦林笑著彈了彈借據,又問著錢老大:「不用說,你肯定是說一手交錢一手交借據,當時就交易了吧?」

「對對對,有中保人作證。」錢老大不停點頭。

「中保是被你收買了的!」趙小四委屈得哭起來。

秦林察言觀色,已把案情猜了個十之八九,民間借貸不規範,常常有各種各樣的情況發生,趙小四自己辦事不周上了當,而五十兩銀子的交易額,錢老大拿出一半來,估計中保人不會介意做個偽證吧。

這時候,怎麼證明趙小四所說的是真實的呢?

白霜華湊上來,在秦林耳邊低聲道:「我去找那中保人,用上分筋錯骨手,不怕他不招供。」

果然是魔教教主啊!

不,秦林搖了搖頭,如果這樣刑訊逼供,總脫不了屈打成招的嫌疑,自己做這件事就失去了意義,而且要打的話,直接打這錢老大就行了,何必去打中保?

秦林又拿著紙條看了看,沉著臉道:「錢老大、趙小四,你們都把當時的情況說一遍,怎麼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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