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龍潛於淵 第八〇〇章 江陵

「我還會回來的!」

秦林與青黛和徐辛夷依依惜別之後,眺望著京師那道歷經滄桑的城牆、眺望著紫禁城皇極殿的琉璃寶頂,撂下了這句屬於幕後黑手的經典台詞。

此行並沒有任何遺憾,秦林雖然革去一切職司,徐辛夷仍是南京魏國公的獨生女兒,京師定國公徐文璧的堂妹,太后娘家武清伯府的親戚,她和青黛留在京師,絕沒有人敢上門欺負她們。

戚繼光雖已革職,交接怕是要辦個一年半載的,戚金和幾位青年將軍留在邊軍也沒什麼意思了,秦林安排他們到張小陽手下,做騰驤四衛的軍官,以戚繼光所傳兵法操演四衛軍校。

張公魚這個老把兄並沒有受到任何牽連,他屬於名聲極好的清流,又是留任次輔申時行的門生,又受陳炌、吳兌兩位頂頭上司賞識,位置穩當得很呢!

張誠及時和秦林「劃清界限」,或許是萬曆吸取了馮保的教訓,不欲張鯨一家獨大,當張宏「自盡」之後起用張鯨擔任司禮監掌印太監,就把張誠放到了提督東廠的位置上,在內廷維持二張相抗的局面。

霍重樓因禍得福,本來秦林被革職流放,他在東廠就有點岌岌可危,孰料張宏一死,張鯨在司禮監接班,東廠督公卻換成了秦林的老朋友張誠,接下來就一切好說了。

錦衣衛北鎮撫司掌印官的位置,給了世襲錦衣衛指揮使駱思恭,滿心等著秦林倒台自己就上位的張尊堯奉旨去了江陵,還不知道自己撲了個空,就算回來也只能繼續蹲在南鎮撫司的牆角畫圈圈了。

駱思恭出身錦衣武臣世家,和文臣之後劉守有出身不一樣,與張鯨張誠也都扯不上什麼關係,是萬曆自己提起來的人。

徐文長的分析認為,錦衣都督劉守有和張鯨是一黨,南鎮撫司又是張鯨的侄兒張尊堯,所以萬曆特意拿駱思恭往錦衣衛裡頭摻沙子。

駱思恭上任就會面對劉守有和張尊堯的夾擊,所以他一方面提拔自己的心腹,一方面對秦林留下的洪揚善、馬彬、刁世貴、華得官等人採取了籠絡的手法,並沒有刻意打壓,當然洪、馬諸位要想像秦林在位時那麼如魚得水,就不大可能了。

相比之下,耿定向、耿定力兩兄弟就幸福多了,地位甚至有所提高,因為在明面上他們一直是反對張居正的,只是被秦林控制住以後就改成了「小罵大幫忙」、「明罵暗幫忙」,並不為世人所知。同時萬曆召回朝中的守舊派大臣,諸如新任大理寺丞趙應元、刑部尚書王用汲,當年都是耿家兄弟的朋黨,此時奉召回朝,自然互相關照。

秦林這次離開京師流放瓊州,所有的官職一擼到底,卻盡收軍心民心、深孚天下之望,朝中大局暗布棋子,正所謂潛龍在淵暫收爪牙,等到再次入京,恐怕就是飛龍在天之時……

「走,弟兄們趕快!」秦林策馬離開送行眾人視線之後,並沒有東去通州,走京杭大運河水路南下,而是掉轉馬頭改了西南方向,往北直隸保定府而去。

陸遠志、牛大力和十名親兵立刻快馬加鞭,他們都以種種理由辭去了官職,追隨在秦林身邊——如果不是秦林嚴詞禁止,這樣做的官校弟兄還會多上幾倍、幾十倍。

「唉,紫萱啊紫萱,你看低愚兄了吧?」摸了摸胸口衣袋裡藏著的那封信,秦林心頭既是甜蜜,又忍不住焦急萬分。

張紫萱頗得乃父張居正真傳,城府權謀與徐文長這宦海沉浮幾十年的老滑頭相比也毫不遜色,甚至更為高屋建瓴,只是她關心則亂,這次聽聞朝中風向有變,她來信說在家守孝三年不與秦林相見,便是想把秦林摘出去,免受張家連累。

殊不知秦林哪裡怕受什麼連累?他自己還要挖空心思去騙一頓廷杖呢!

刑部侍郎丘橓與南鎮撫司張尊堯已在三天前率領緹騎出京,為免受同情張居正和江陵黨的朝野勢力牽制,他們星夜兼程而行,秦林卻必須等著發配的聖旨,只好晚了三天。

他還能追上去嗎?

湖廣荊州府治江陵城,萬里長江繞城而過,千百年來古城有太多太多的傳奇,而過去的十多年裡,太師首輔張居正毫無疑問是這座城市最大的驕傲。

張居正為政寬猛相濟、勵精圖治,從朝廷到民間一改嘉靖年被倭寇和北虜輪流欺負的頹勢,漸漸有了萬曆中興的眉目,所以江陵人無論走到哪裡,都會牛氣衝天的告訴別人:張太師是我們街坊,小時候我還和他一塊搬過螃蟹、捉過螞蚱!

這句話說出口,往往會立刻收穫許多敬仰的、羨慕的、驚奇的目光。

張居正的生平,更是被江陵人編進種種或真或假的傳奇裡面,什麼張太師出生時打雷閃電,小時候指地出泉水之類的故事,老人總在年幼的兒孫們面前津津樂道,而坐落在城市中間的那座太師府邸,也就成為江陵人心目中一種類似信仰的東西。

可現在,整個江陵城的氣氛都變得壓抑起來,街道上少有行人,即使有幾個百姓走過,也行色匆匆,唯恐給自己招來禍患。

因為上午的時候,一隊耀武揚威的緹騎來到了江陵,他們直接封住了太師府的大門,聽說是皇帝派來抄家的。

張太師不是把大明朝治理得蒸蒸日上嗎?他不是兢兢業業的輔佐十歲太子,十年來忠於朝廷,被天子認作老師嗎?怎麼他去世不久,皇帝就派人來抄家呢?

江陵人想不明白,憋了一肚子的委屈,窩了滿胸膛的火。

街邊一座民房,傳來孩童稚嫩的呼聲:「爺爺、爺爺,你講的張太師小時候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老人摩挲著孫兒的頭頂,「當然是真的,張太師從小努力讀書,又很關心老百姓,發誓要報效國家,後來年紀輕輕就考上了秀才……」

「可為什麼朝廷派人來抄家呢?」孫兒不解的眨巴著眼睛:「剛才那些人騎著馬,拿刀拿槍的,好凶啊,鐵蛋和我在路邊玩,差點被他們騎馬撞到,鐵蛋還挨了一鞭子。」

「因為朝廷裡頭出了奸臣,皇帝被奸臣騙了。」老人壓低了聲音,可透過窗戶投向太師府門前那伙人的目光,就帶著深深的厭惡。

朱漆銅釘的大門,已經緊緊的關閉了,丘橓和張尊堯耀武揚威的站在門口,宣讀著萬曆皇帝下達的聖旨:將張居正生前受封的太師、上柱國等爵號一併剝奪,收回朝廷此前對張居正的一切誥贈,連賜給他的瓷器、銀章、八寶銀錠以及題匾等等,無分巨細一一追繳。

「快快,把府邸全部封閉起來,不要讓他們捲款逃走了!」荊州知府吳熙指揮著本府的三班衙役,將張家圍得水泄不通。

就是這個吳熙,萬曆六年時張居正丁憂回家辦父親的喪事,他鞍前馬後的效勞,極盡諂媚之能事,可張居正屍骨未寒,萬曆下旨抄家,他又比誰都著急,上趕著來封門。

府中傳來一個清朗悅耳的聲音:「吳知府,其實您用不著這麼著急,咱們張家人不會捲款逃走的,陛下賜給先君的東西,一樣一樣都裝在這裡,你們搬到皇極殿去,讓陛下親自點數,也不會短了哪件的。」

院子里,張紫萱鵝蛋臉氣得通紅,憤懣的大聲說著,在她的腳下,放著萬曆賜給張居正的許多東西,什麼牙章,什麼金銀珠寶都罷了,唯獨幾塊御筆親書的牌匾格外引人注目:「爾為鹽梅」、「汝作舟楫」、「風雲際會」、「正大光明」……

這些,都是張居正輔佐萬曆的十年間,這個好學生送給老師的禮物,表達他對老師的尊敬和愛戴,可放在此時此刻,竟是一種絕好的諷刺。

身為帝王的萬曆,何等反覆無常,何等食言而肥!

「張小姐,這不是令尊大人還做太師首輔的時候啦,我勸你識時務吧!」院牆外的吳熙說罷,沒好氣的甩了甩袖子,又呼呼呵呵的指揮衙役們封鎖門戶。

不僅張居正沒做太師首輔了,連他提拔的江陵黨也盡數罷斥,就是吳熙的頂頭上司,湖廣巡撫王之垣,也在前幾天革職回鄉,所以他才會這麼膽大妄為,急著在朝中新貴面前獻媚討好。

表演了大半天,吳熙終於像條狗似的跑到了丘橓和張尊堯面前,低眉順眼地道:「丘侍郎,張指揮,下官已經分派人手,把張家圍得水泄不通了,您二位看,咱們現在是先進去抄家,還是先去為兩位接風洗塵?」

「當然是抄家了!」丘橓非常器宇軒昂的甩了甩袍袖,疾言厲色地道:「吾等奉旨而來,自然戮力效忠,這抄家是陛下交代的一等一大事,正所謂公而忘私,哪裡有心去什麼接風洗塵?」

「哎呀呀,丘侍郎真是國朝忠臣,不愧為聲名卓著的清流名士啊!」吳熙又是感嘆又是佩服。

張尊堯也摩拳擦掌,早聽說張居正府中財物豐饒,這一趟要發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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