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龍潛於淵 第七九九章 軍心民心

薊鎮前線,大軍營壘,一片愁雲慘霧,四下萬馬齊喑,那獵獵飛揚的戚字帥旗,彷彿失去了舊日的光彩,不甘地耷拉在旗杆頂端。

帥帳之中,戚繼光蓋著厚厚的棉被,面容憔悴而蒼老,那些深入肌膚的皺紋,那些花白的頭髮,怎麼會出現在一位內功精湛的邊鎮大帥身上?

「大帥,吃藥吧。」戚金端著熬好的葯,輕輕遞到戚繼光嘴邊,見他這個樣子,心頭痛苦直如刀絞。

任何人都知道,戚帥武藝冠絕全軍,三十二式長拳威力無比,一桿鎦金虎頭槍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可就是這樣一位強悍的元帥,如今竟落得這般田地,豈不叫人扼腕嘆息?

「咳咳咳……」戚繼光撕心裂肺地咳嗽著,吐出的痰帶著血絲,戚金看得膽戰心驚,卻又不敢說出來。

戚繼光抓住了侄兒的手:「戚金,朝廷這是要活活擺布死我呀!叫我即刻赴廣東上任,一月之期不得有誤,哈哈,從薊鎮到廣東,馬不停蹄要走多久?咳咳咳,一個月,他們給我一個月!」

戚繼光的聲音裡帶著無窮無盡的悲憤,他病重成這個樣子,朝廷還要嚴令即刻赴廣東上任,恐怕路上就小病拖成大病,乾脆一命嗚呼,那才中了某些人的意吧。

「伯父為朝廷盡忠職守,大小血戰數百場,他們不能這樣對待你!」戚金把碗重重地頓在了桌子上,激憤之下扯開了衣襟,露出那些大大小小的傷疤:「伯父,你看看,這都是小侄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受的幾十處傷!小侄尚且如此,你更不消說了!不、不去廣東,咱們掛冠回家,不做這鳥朝廷的官兒了!」

「咳咳咳,咳咳咳……」戚繼光搜腸刮肺地大咳起來,看看帥帳裡頭掛的鎦金虎頭槍、寶劍和令旗,大案上擺的紀效新書和練兵實錄,看著這些熟悉的東西,虎目中兩滴淚水就滾落下來。

他捨不得啊!捨不得一身武功、滿腔韜略,就這麼終老於山林之間,再也不能殺敵報國保百姓。

以前,他為了實現理想,委曲求全不惜自污聲名,巴結權貴、行賄送禮、無所不用其極,直到遇上賞識他的張居正,終於一展胸中抱負,取得了遠比清廉自守的俞大猷更加輝煌的功業。

可萬萬想不到,一輩子委曲求全,再怎麼受氣也笑臉迎人,做到這份上結果到頭來還是落得這般下場,難道就真的如戚金所說,就此解甲歸田?

「我今年才五十四歲,我槍法如神,我有一肚子的兵法韜略,還能殺胡虜、平倭寇,為什麼不讓我戰死沙場?」戚繼光痛苦地揪住胸口,現在連戰死沙場,對他來說也是一種奢望了。

大帳之外,薊鎮眾位將軍默默肅立,老成些的默默無語,年輕些的捶胸頓足,人人都懷著滿腔悲憤。

戚繼光少年從軍,先征倭寇,後敵韃虜,為朝廷出生入死一輩子,結局竟是這般凄涼,但凡還有點良心的人,誰不為此激憤難平?

大帳的門帘被掀開了,戚繼光在戚金攙扶下慢慢走了出來,強打起精神拱拱手:「列位同袍,戚某在薊鎮治軍,承蒙列位相助,總算有了點眉目,可惜朝廷另有任用,從今往後不能與諸位高呼酣戰、並肩殺敵了,惜哉,惜哉!」

「大帥這就要去了嗎?」一名面色如鐵的將軍驚問道。

戚繼光不舍的看著昔日同袍,最後虛弱無力的點了點頭。

「戚帥,戚帥!」將軍們全都跪了下來,人人虎目含淚,頃刻之後全營將士都出了營帳,空氣凝重得讓人窒息。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戚繼光愛兵如子,將士們和他難分難捨。

唉……長嘆聲中,戚繼光步履沉重,揮揮手,親兵們推著早就收拾好的行李,準備離開為之奮鬥多年的薊鎮大營。

「聖旨到,聖旨到!」遠處一行騎士簇擁著傳旨的天使,風捲雲涌般飛馳而來。

又是什麼聖旨?將士們心頭一驚,瞧著天使的眼神就很有些不滿,甚至是敵意。

戚繼光不敢怠慢,立刻擺香案接旨。

傳旨天使開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薊鎮邊防重任,為京師之鎖匙,不可不慎也,戚繼光雖去職,務必交卸妥當方能趕赴新任,廣東事簡,薊鎮事繁,原赴任限期可不計。該員辦事務必謹慎,若有差池,嚴懲不貸!」

這是什麼意思?戚繼光有點不明白了,接旨之後拱拱手,把天使拉到一邊,一錠銀子就順手遞了過去。

「戚帥還不知道吧,耿總督已舉薦楊四畏接任薊鎮總兵官一職,您要和他妥善辦好交接,才能離任哦!哪怕交接個一年半載的,也無所謂啦。」天使笑嘻嘻地說道。

楊四畏?戚繼光又一喜,那是他的老搭檔老部下,後來做到保定總兵的,竟然由他來接任,肯定是薊遼總督耿定力特意安排的。他來做後任,這交接可以慢慢辦,辦個一年半載也無妨,而且他一定會蕭規曹隨,按照自己的辦法治理軍隊,那麼就算自己不在軍中,也等於是在繼續練兵了。

戚金卻猴急些,追著問道:「貴天使,請問怎麼會有這樣一道聖旨呢?不是讓咱限期趕赴廣東嗎?」

傳旨天使笑笑:「咱也不知道內情,只曉得那天秦林秦太保抬棺死諫,被重責三百廷杖,打得幾乎送命,爾後就有這道聖旨下來。」

身為內廷魁首的張宏不滿萬曆一意孤行而自盡,傳揚出去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所以萬曆下令對外隱瞞這件事情,連傳旨天使也只知道秦林抬棺死諫。

不過,萬曆稍作讓步,雖然深受張宏之死的影響,可這以交接為借口的辦法,的的確確是秦林和徐文長商議出來,再借張誠之口說出的,倒也確實是秦林的功勞。

「原來、原來是秦太保不惜抬棺死諫,挨了三百廷杖才留下您的!」戚金又驚又喜,抱著伯父的胳膊使勁兒的搖。

「三百廷杖,整整三百廷杖啊!」戚繼光鼻子一酸,強忍著虎目中的熱淚,遙遙凝視京師方向,深深的拜了下去:秦兄弟,請受大哥一拜!

全營數萬將士登時紛傳,秦太保捨身受廷杖、義留戚大帥的故事,從今往後,九邊兒郎提起秦太保,誰都會豎起大拇指,道一聲鐵錚錚的好漢子!

淮河岸邊,幾名河工在瑟瑟寒風中無精打採的捶著固定堤壩的大木樁,不知道為什麼,潘侍郎在的時候,這十幾斤的油錘掄起來一點兒也不費力,渾身上下充滿了幹勁兒,可潘侍郎離開之後,兩條膀子就軟趴趴的,怎麼也使不上力氣。

河工們有一搭沒一搭的抱怨著:「老天不長眼,潘侍郎怎麼就被革職了呢?倒是那些貪官污吏,一個個都得瑟起來,昨天的工食錢,就被剋扣了兩成!」

「那可不,現在當官的都看明白了,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屍骸,不貪不佔、累得死去活來,就落得潘大人那樣下場,你說誰不貪呢?」

「就是,昨天的飯都差了許多,裡頭摻了糠殼!」一名河工憤憤地說道。

掄錘的河工苦笑起來:「現在還只是摻糠殼,再過一陣哪,怕要摻沙子石頭呢!」

不單單是這幾個河工,整個治淮工地上都是死氣沉沉,所有的河工、雜役、民夫,通通無精打采,敷衍了事的做著手上的工作。

離大堤不遠處的村莊,一名民夫正要出門:「孩他媽,給我備好晚飯吶,上工回來吃!」

「備什麼晚飯?反正河工做不成了,吃飽午飯回來睡覺,省頓晚飯!」媳婦兒氣咻咻地說道。

從上到下,所有人都明白,潘大人一走,這治淮的工程是幹不成的,到明年春夏汛期,該決口就決口,該洪水就洪水,該死人還得死人……

忽然間,北岸一群河工就歡呼起來,像發了瘋似的扔掉手上的工具,一窩蜂的朝一個方向衝去。

發生什麼事?所有的河工都停下了工作,哪怕離這裡十幾里遠的,也側耳傾聽那如雷的歡呼聲。

「潘大人回來了,潘大人回來了!」

歡呼聲就像一陣一陣的滾雷在半空中滾過,成千上萬的人齊聲高喊,彷彿奔涌的淮河水都為之一滯。

所有聽到消息的人,都會心花怒放,南北兩岸不知有多少百姓喜極而泣:「潘大人回來,河工局面一新,我兩淮百姓有救了!」

還是那河堤下面的村莊,剛剛朝丈夫甩了臉子的農婦,趴在門邊聽了一會兒,突然高聲招呼已經走遠了的丈夫:「孩他爹,晚上我給你煮雞蛋,記得上工要出力,別讓人笑話!」

「曉得了!」民夫緊了緊肩頭的擔子,只覺渾身充滿了幹勁兒。

布衣布鞋的潘季馴,已經被數不清的百姓圍在了當中,至少有七八雙生滿老繭的手緊緊抓住他的衣襟,白髮蒼蒼的老人們又歡喜又擔心:「抓緊點,千萬別又讓潘大人走了!」

「放心,潘某不治好淮河,絕不會走的!」潘季馴笑著朝百姓們做羅圈揖。

仍有人擔心,惴惴地問道:「潘大人,聽說、聽說您是那啥,永不敘用啊?」

「潘某並非以工部侍郎身份繼續治理淮河。」潘季馴說到這裡,看見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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