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龍潛於淵 第七九七章 民心

午門位於皇城以內,與京師坊市隔絕開來,再加上監刑的是東廠督公張鯨,受刑的是錦衣衛都指揮使秦林,更沒哪個膽兒肥的敢來看熱鬧,就連本在皇城裡頭辦差的光祿寺官員、內廷二十四衙門的大小太監,也個個關門閉戶,唯恐惹出飛來橫禍。

隨著張鯨、劉守有落荒而逃,空空蕩蕩的午門廣場上,就只有秦林中氣十足的罵聲來回蕩漾。

想到秦林所遭受廷杖的可怕之處,那些躲在自己衙署的大小太監就只覺倒抽一口涼氣,可一盞茶的時間過去了,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小半天功夫,秦林還在中氣十足地叫喚著,人們就不得不驚訝起來:到底是格象救駕的國朝第一勇士,這身板是鋼鋼的啊,足足三百廷杖打下去,秦太保還吼聲如雷呢!

真正目睹秦林受廷杖的人,除了午門廷杖現場的張小陽、小順子和大漢將軍之外,還有一位司禮監掌印張宏。

萬曆盛怒之下做出廷杖秦林的決定,兀自余怒未消,又下旨讓刑部侍郎丘橓、錦衣衛指揮使張尊堯率緹騎前往江陵,抄張居正的家,除了給張居正年邁的老母親留下一百畝養命的田地,其餘財物通通沒收!

張宏早已被接踵而至的壞消息打擊得精神近乎麻木,這一道晴天霹靂打下來,他連苦苦哀求陛下收回成命的心思都沒有了,顧不得君前禮節,神魂顛倒一般走出了養心殿。

秦林的慘叫聲飄飄蕩蕩傳來,張宏順著聲音,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午門裡頭的內金水橋,耳中秦林聲嘶力竭的慘叫越發清晰,他只覺雙腳一軟,再也走不動了,只好扶著內金水橋的橋欄,踮著腳往外眺望。

張宏年紀高邁白髮蒼蒼,眼神也不大好使了,只看見廷杖接二連三的狠狠落下,秦林鐵骨錚錚堅貞不屈,被打得痛不欲生,口中仍大罵奸臣當道、權閹誤國。

秦林遠遠看見張宏來了,扯著喉嚨吼得更凶了,拖長了聲音罵道:「你秦爺爺骨頭是鋼澆鐵鑄的,再打也不怕!奸佞當道,朝廷亂政,爺爺我絕不和你們同流合污!陛下,你聽,天下百姓都在為戚帥、潘侍郎叫屈……」

張宏頓時老淚縱橫,扶著橋欄的手直發抖,顫聲道:「天哪,陛下啊陛下,你杖打的不是秦林,你是在杖大明朝的江山社稷,打大明朝的天意民心哪!」

他再也看不下去了,巍巍顫顫的往回就走,本來只是微駝的背,突然就想被千鈞重的東西壓住,佝僂得十分厲害……

「走了?」秦林眨巴眨巴眼睛,既然沒有觀眾,他就懶得唱獨角戲了,閉上嘴巴老老實實地等著三百廷杖打完。

陳銘豪用巧勁兒使廷杖,把秦林褲子和衣服下擺扯得稀爛,然後取出藏在懷裡的豬尿泡,將豬血和一些零零碎碎淋在秦林身上,頓時「傷口」就變得慘不忍睹:只見廷杖打的地方,棉衣棉褲打得稀爛,糊裡糊塗的粘在傷口上,渾身鮮血淋漓,碎肉渣子掛在扯爛的棉花上,格外觸目驚心。

「秦哥,有沒有事?痛不痛?」陸遠志和牛大力迫不及待的衝過去,明知秦林不會有事,看到那鮮血淋漓的樣子也覺心頭髮虛,就知道傷口有多逼真了。

秦林想了想,實話實說:「痛倒不痛,就是有點癢。」

那可不,大漢將軍的手法都是練到爐火純青的,說不打傷,那就真是連油皮都不會打破,又粗又大的廷杖高高掄起,可落在身上的時候,就比蝴蝶停在花瓣的力道還輕。

牛大力忍不住咧著嘴偷偷直樂,這也就不必急著回去找青黛施救了。

秦林起身就趴在了那口柏木棺材上面,然後牛大力、陸遠志和親兵校尉們一塊兒用力,嘿呀一聲就連人帶棺材抬起來,慢慢走向大明門。

京師百姓早晨聽說秦林抬棺死諫,就已是萬人空巷來看,把大街擠得水泄不通,從棋盤街到江米巷到處人山人海,無論青壯還是老弱,無論外地旅客還是京師百姓,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不平之色。

大明門外的棋盤街上,百姓圍了里三層外三層,那七嘴八舌的議論聲幾乎可以把屋頂掀起來。

張江陵新政,裁汰冗官、制約苛捐雜稅、清丈田畝、抑制豪強兼并,幾乎所有的小老百姓都從中受益,更何況他任用的曾省吾、張學顏、戚繼光、潘季馴等都是很會為國為民辦事的能臣幹將。

萬曆盡逐江陵黨,將戚繼光、潘季馴這樣赤心報國的忠臣良將也一一罷逐,難道老百姓就真是不懂事的「黔愚」,對此絲毫無動於衷?

恰恰相反,從來民心不可欺,老百姓心間自有一桿秤,誰是真心實意為百姓說話辦事的好官,誰是巧言令色的奸佞之徒,人們眼睛都和明鏡似的,看得清清楚楚。

秦林抬棺死諫,京師百姓就在皇城外等候,人人翹首以盼。

「唉,也不知秦太保能不能勸動陛下收回成命……」一名學究模樣的老頭,手捏著頷下花白的鬍鬚,神情帶著焦灼。

那饒舌的青皮後生,臉上兀自帶著父親打出來的五條紅指印,這時候話風就來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天老爺保佑秦太保,叫潘侍郎這樣好官留在朝中,咱們老百姓才有個盼頭。爹說得對,當年如果沒有潘侍郎堵住決口,我娘和我都死在洪水裡頭了,哪裡能活到今天?」

「張太師辦的新政,也要繼續下去才行啊!」一名滿臉皺紋的鄉農,眉頭緊緊的皺成了川字:「還記得嘉靖年,賦稅越來越重,把咱們逼得走投無路,差役還要什麼淋尖踢斛,還要收各色常例,到了萬曆年行了新政,才漸漸好起來的……」

百姓們等在這裡的原因,或許有很多很多種,但他們的願望絕對只有一個,那就是秦太保抬棺死諫,能勸動陛下親賢臣遠小人,把戚爺爺、潘侍郎這樣的好官留在朝中,把讓萬民受惠的新政繼續推行下去。

終於,大明門旁邊的小側門緩緩開啟,一連串的咂咂聲之後,原本吵得沸反盈天的棋盤街,突然就變得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那處小小的門洞。

陸遠志、牛大力神色肅穆,緊緊咬著牙關,眼睛裡寫滿了悲憤,和眾位親兵校尉抬棺而出。

百姓們渴盼已久的秦林秦太保,就趴在那口柏木棺材上,半新不舊的官袍被打得稀爛,鮮血流滿了身體,傷處血肉模糊慘不忍睹,打爛的棉花上掛著碎肉,還有烏紅的鮮血,順著棺材流下來,一點一滴的落在地面,也好像砸在百姓的心頭。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眼睛再也離不開那口棺材,和棺材上趴著的秦林,在那一瞬間,每個人的心都被揪得緊緊的,胸口像壓了一塊千斤重的大石頭,呼吸都變得極端艱難。

牛大力陸遠志和校尉們抬著棺材,一步一步慢慢前進,擁擠的人群在棺材前來的時候,自覺的向兩邊分開。

終於,有人發出了壓抑著的哭泣,哭聲像傳染一樣飛快地蔓延開來,越來越多的人大放悲聲,棋盤街頓時淚飛傾盆。

「秦太保,您是位赤心報國的忠臣,小老兒只求菩薩保佑您多福多壽百子千孫!」一名白髮蒼蒼的老人跪在了地上。

另一位老人把手伸向天空,痛苦的質問:「還有沒有天理,還有沒有王法啊……」

那饒舌的青皮後生,早已漲紅了臉,怒道:「朝廷是怎麼回事?奸臣,一定是奸臣陷害了秦太保!」

「奸臣?如果陛下是明君,又豈會被奸臣蒙蔽?」書生模樣的人低聲嘆息著,一句昏君已呼之欲出。

棋盤街是大明朝各部堂衙門所在地,西面是諸軍都督府,東面是六部、宗人府和欽天監等衙門,這時候早已轟動了文武百官出衙門來看。

都察院左都御史陳炌跌腳嘆道:「咦,從來武死戰文死諫,到現在張太師無端蒙冤,江陵黨能臣幹將盡數罷斥,吾等士林中人明哲保身,竟是秦林這個錦衣武臣來死諫,寧不叫人可悲可嘆!」

右都御史吳兌同樣憤然作色:「陛下豈可如此一意孤行,殊不知從來民心如流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是啊,民心盡為秦小友所得倒也罷了,若是奸雄之輩,又怎麼得了?」陳炌搖搖頭,神色頗為鬱悶,既為萬曆的剛愎自用而氣憤,又擔憂著大明朝的前途命運。

錦衣衛衙門,剛剛從午門外頭回來的劉守有看著這萬人空巷迎秦林的一幕,心中實在不是個滋味兒,你們這些笨蛋,難道不知道他根本就沒有被打,這都是裝出來的嗎?

「散開,散開,都圍在這裡做什麼?」張昭龐清這幾位心腹,就帶著錦衣官校試圖驅散百姓。

可原本在錦衣官校面前馴服如羔羊的百姓,竟橫眉立目的對待他們,人人眼中蘊含著怒火,逼視來的千萬道目光,叫錦衣官校心頭打顫,不由自主地退了回來。

誰也沒有發現,躺在棺材上「昏死」的秦林,嘴角帶著一絲狡猾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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