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龍潛於淵 第七九五章 騙廷杖

剛走出自家大門,秦林和他的弟兄們就變了臉色。

只見咱們這位秦長官眉頭深鎖、牙關緊咬,雙目凝視遠方天際線,神情那叫個毅然決然,大袖飄飄的走在最前面。

陸遠志、牛大力和親兵校尉們,扛著口沉甸甸的柏木棺材緊隨其後,人人神情悲愴,紅彤彤的眼睛含著一包淚水,步履沉重無比,彷彿肩頭扛著的棺材有千斤之重。

這是做什麼?街道兩邊的百姓都圍攏來看,沒多久長街兩邊就擠滿了人,朝著秦林一行指指點點,不曉得他在唱哪齣戲。

華得官、刁世貴和幾名地頭蛇穿了便衣混在人群裡面,不約而同地告訴街坊鄰居:「聽說聖上聽信奸臣讒言,罷逐了張太師提拔的許多忠臣,這又將戚爺爺、潘侍郎兩位革職,秦太保一腔熱血按捺不住,是要學古時候的忠臣那樣抬棺死諫,懇請聖上收回成命。」

京師百姓總要比外鄉人顯得見多識廣一些,聽了這話就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一名小掌柜模樣的老頭兒雙手籠在袖子里,對街坊們道:「張太師是忠臣哪!他弄一條鞭法,我們繳稅不再有什麼淋尖踢斛、什麼雜項捐輸,少了許多盤剝,為何朝廷要寵信奸臣、逐走忠良?」

趕著馬車送柴火進城的農民,也憨憨的撓了撓頭皮:「俺們小老百姓,哪個忠哪個奸也說不清楚,只曉得以前俺莊裡崔員外幾千畝地,不交半文的稅,俺家二三十畝倒要交重稅,自從張太師督著官府清丈田畝,崔員外就要和俺一樣交稅了,俺每年要交的稅,就減了不少。要是做官的都像張太師,俺們莊戶人家過日子就快活啦!」

不過也有不合時宜的聲音,一個饒舌的青皮後生就哧的一聲笑起來:「只聽說文死諫、武死戰,原來武官也死諫,那戚大帥和潘侍郎給了多少好處,叫這秦太保替他們說話?」

話音還沒落地,啪的一記大巴掌掄下來,打得這青皮後生眼冒金星,還沒回頭就嚷嚷開了:「誰打你爹……哎,爹,您、您幹嘛打我?」

打青皮後生的是個乾瘦小老頭,還真是他爹,鼓著兩隻眼睛,像要吃人似的瞪著兒子:「小兔崽子,亂說話不怕遭天譴!嘉靖四十四年蘆溝河沖開了口子,你老娘懷著你,大著肚子被困宛平城裡,洪水漲到離城頭三尺三,是潘侍郎帶人堵住了決口,這才救了一城的人!沒有潘侍郎,哪裡有你?」

百姓們鬨笑起來,青皮後生頓時羞得面紅耳赤,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街對面,又有個白鬍子老頭連連嘆氣,說話帶著江浙腔調:「那戚大帥也是好人哪!你們京師人沒經過倭寇就不曉得,我們江南啊,哪怕小孩子都會唱『天惶惶、地惶惶,莫驚小兒郎;倭寇來,不要慌,我有戚爺來抵擋』。」

「我們怎麼不曉得?」一名京師土生土長的老爺子就不服氣了,「庚戌年,俺答打到京師城牆下頭,後來什麼小王子、董狐狸都來入寇,九邊總被打破,自從有了戚爺守薊鎮,就再沒這樣事了……唉,秦太保勸動聖上,叫戚爺爺留任就好了,咱們老百姓也能多過幾年太平日子。」

百姓們熱切的目光匯聚在了秦林身上,也把滿腔希望寄託於他,見秦林神色端正嚴肅,眼神視死如歸,不少熱血未冷的年輕人更是心意激動難平,恨不能隨他同去。

不知是誰率先叫起來:「秦太保忠臣死諫,京師老少爺們都記住您啦!」

「秦太保一路走好!」吼聲中,許許多多的人灑下了熱淚。

混在人群中的孫承宗激動得熱淚盈眶,瞧著秦林好像越來越偉岸的身影,喃喃地道:「為生民立命,取義成仁無反顧,此真大丈夫也!」

養心殿,萬曆正和眾位親信密議朝政,就在委派誰去治理淮河的問題上卡了殼。

前些天那句「哪怕黃淮運三河齊決,也要罷掉潘季馴」的氣話說出口,萬曆自知失言也覺得後悔,畢竟是他自己的江山社稷嘛!這不,撤掉潘季馴之後,仍要另派官員前去修治河工。

萬曆焦躁的踱著步子:「你們倒是給朕舉薦個能幹事的人啊,難道江陵黨之外,就沒能治好淮河的人了?豈有此理,朕絕不相信!」

首輔張四維、次輔申時行、三輔余有丁和新任吏部尚書嚴清,四位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緘口不語。

本來河工是最有油水的,很多人打破頭都要去干,但這次不一樣,江陵黨的潘季馴治好了黃河,陛下把他撤掉了,那麼繼任的就必須把淮河治得妥妥帖帖,無論賬目還是工程上都不能出任何紕漏,否則陛下顏面無存,後果可想而知。

朝中能治河的人本來就不多,比得上潘季馴的更是一個都沒有,大伙兒心裡掂量掂量,就都打了退堂鼓。

「你們、你們倒是說句話啊!」萬曆瞧著泥雕木塑似的諸位大臣,只覺心煩意亂。

張四維無奈,木著臉朝上稟道:「陛下聖明,請陛下乾綱獨斷。」

「請陛下乾綱獨斷。」申時行、余有丁和嚴清也跟著說。

天哪!萬曆有一種深重的無力感,以前覺得張居正處理朝政似乎很簡單,自己只要把大權奪過來就能君臨天下、威震四海,哪想到竟這麼為難?

「你們就只會叫朕乾綱獨斷嗎?」萬曆生氣了,怒道:「那朕要你們做什麼用呢?」

張四維、申時行、余有丁和嚴清同時躬身:「陛下聖明,臣等有罪。」

萬曆差點沒把一口老血噴出來,正所謂看著容易做著難,他以為張居正做首輔很輕鬆呢,等到自己親力親為,立刻曉得棘手了,心下竟隱隱有些懊悔……

司禮監掌印張宏神情木然地站在旁邊,如同朽木枯骨一般,張鯨和張誠倒是有心要替主子分憂,搜腸刮肚的想誰能幹治河這事兒,一時間沒想出來。

「咚、咚、咚!」

沉悶的登聞鼓聲遙遙傳來,君臣都是一驚,誰把登聞鼓敲響了?

幾名小太監慌裡慌張的前來稟報:「啟奏陛下,是、是秦林秦太保敲了登聞鼓,他、他還抬了一口棺材,說要抬棺死諫!」

申時行和余有丁互相看看,想笑又不敢笑,從來文死諫、武死戰,到秦林這兒就掉過來了,他這是學海瑞死諫嘉靖啊。

張四維則怫然道:「秦太保真是越來越出格了,抬棺死諫,是將陛下當作昏君嗎?」

嚴清也道:「請陛下治秦林欺君罔上之罪。」

張誠想了想,笑嘻嘻地沖著萬曆行禮:「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嘉靖朝有海瑞抬棺死諫,現在又有秦太保效法,實可前後輝映。」

「那這麼說,朕始終是……」萬曆黑著臉,生生把「昏君」兩個字吞了回去,秦林學海瑞,他就是嘉靖了,但嘉靖晚年就算不是昏君也差不太遠了,何況嘉靖相信道士說的「二龍不相見」,和兒子隆慶帝關係極為冷淡,連帶著對萬曆這個孫子也沒什麼慈愛,萬曆自然對這位皇祖父沒什麼好印象。

張誠嚇了一跳,只得悻悻退回,曉得這次算是觸了陛下的霉頭,不禁暗自抱怨起來:秦太保啊秦太保,你玩什麼不好,玩抬棺死諫?

「既然秦太保都抬棺材來了,朕總要聽聽他說些什麼。」萬曆吩咐小太監把秦林帶進來。

秦林不僅來了,身後陸遠志、牛大力率著親兵校尉,還嘿呀嘿呀的把那光漆柏木棺材也搬到了養心殿外面,停在院子裡頭。

小太監就眉頭一皺,這可不大吉利啊,倒像是給誰送葬似的。

秦林神色一反常態的嚴肅,捧著手本一步步拾級而上,走進養心殿內。

萬曆面帶不悅之色,悻悻地道:「秦愛卿,你是個錦衣武官,怎麼也學文官,搞起抬棺死諫來了?」

秦林行禮之後,朗聲奏道:「臣有本面呈,懇請陛下御覽。」

張誠連忙搶上前,從秦林手裡接過本章,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怎麼做事不和我商量?

可等他看到那本章封面上龍飛鳳舞的字跡,就顧不得瞪秦林了,雙手一抖,差點把本章掉在了地上。

「陛下,這、這奏章一派胡言,還是留中不發吧!」張誠心念電轉,小心翼翼地沖著萬曆諂笑。

萬曆就知道本章有古怪,不由分說從張誠手中接過,只看了看封面就勃然大怒:「秦林,你膽大包天,是欺朕手中劍不利嗎?!」

殿中諸位內外臣工都伸長了脖子去看那奏章,單單是封面上一行大字,就叫他們齊齊把舌頭一吐。

諫陛下切勿亂政害民十事疏!

萬曆強忍住滿腔怒火,翻開奏章略略一看,頓時火冒三丈:丘橓彈劾江陵黨,給張居正安了十項大罪,秦林這道奏章同樣給他安了十項罪名,什麼親小人什麼遠賢臣,什麼處事但由喜怒,朝政實無綱紀,一條條都戳中痛處。

總之,這道諫書就是替江陵黨翻案,指斥萬曆罷斥新政諸大臣是倒行逆施。

「秦林!」萬曆暴跳如雷,再也記不得秦林曾替他做過多少事情、立下多少功勞,戟指怒道:「你為岳丈翻案,就敢欺君罔上,實在是狗膽包天,來人吶,將他拖出去,革職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