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龍潛於淵 第七九三章 天命易鼎

「這是矯詔!」戚金本來跪著的,一下子就從地上蹦起來,大聲道:「哪裡會這樣!一定是假傳聖旨!咱們勝利在望,眼看就要打贏了,不能退兵!」

許多年輕的將軍都跟著站起來,但老成些的就是苦笑著長聲嗟嘆,現在早就不是那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時代了,太監充當監軍使者,文官指揮方略,武將備受懷疑,如果抗旨不遵,就算打贏了這一仗,你這裡得勝還朝,他那邊立馬誅殺叛將!

戚繼光痛苦得渾身發抖,他那鋼澆鐵鑄般的身軀,和倭寇、北虜大小數百戰永遠堅如磐石,此刻卻抖得像風中的樹葉,遙望北邊那面羊毛大纛,虎目中幾乎要滴下血來。

「退兵!」戚繼光掃視著忠勇的將士們,從咬緊的牙關里逼出這兩個字,他不能害了麾下這群弟兄,不能讓他們落得胡宗憲、俞大猷那樣的下場。

「大帥!」戚金握著劍柄的手直發抖,被北風吹裂的臉早已涕淚交流:「十年之功,十年之功啊……」

戚繼光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無力地揮了揮手。

大旗向後緩緩移動,明軍的陣形如火焰退卻,人人眼中含著一包委屈的熱淚,而絕處逢生的蒙古武士們,就歡呼著、雀躍著,圖門汗和董狐狸更是彈冠相慶。

「沒想到,沒想到戚老虎自己退了!」圖門汗歡喜無盡的揉了揉心口,咧開大嘴呵呵直樂,又問道:「剛才隱約看到有穿文官衣服的來,莫非是京師有旨意……」

「那還用說,張居正張老兒已死,明朝裡頭一定出了奸臣!」董狐狸不假思索地答道。

圖門汗哈哈大笑:「奸臣好,有奸臣才好,咱們要對得起他,今後年年南下叩關,搶漢人的糧食,擄他們的婦孺!」

戚繼光餘威猶在,蒙古大軍新敗,圖門汗、董狐狸並不敢尾隨追擊,但已決定今後要年年叩關,薊遼防線又將生靈塗炭。

薊鎮新軍雖退不亂,隊形始終嚴整以防敵人追擊,而戚字大旗仍然高高飄揚,坐在馬背上的戚繼光身板依然像鐵塔般紋絲不動,唯有頭頂火紅的盔纓像一團燃燒的烈火。

「大帥,前面就是扇子關!」一名傳令官騎馬來報,進去就到了關內,那就是安全的地方了。

「終於……終於到了,我好累啊……」戚繼光長吁一口氣,身子在馬背上晃了一晃,轟然倒落馬下。

戚金和眾位將士像瘋了似的撲上去,抱住戚繼光大哭:「大帥,大帥!」

戚繼光盔頂那團永不熄滅的火焰,終於在全軍將士注目下黯然消失,登時三軍大放悲聲,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這些鐵打的邊軍兒郎百戰沙場未曾落淚,此時卻淚飛頓作傾盆雨。

遠在中原腹地的淮河岸邊,同樣是淚雨滂沱。

治理淮河的工地上,沙石、麻包、木料、繩索等物堆積如山,往日紅紅火火的施工場面,已經變得冷冷清清,眼見淮河咆哮奔涌,工地上卻一個人都沒有。

在淮河渡口,密密麻麻的人頭不知道有多少,青壯、老人、婦女、兒童,有的扛著工具憤然作色,有的挎著竹籃連聲呼喚,更有孩童用小小的手牽著母親的衣角,揚起小臉天真地問道:「潘大人要走嗎,是誰得罪了潘大人?他不要我們了嗎?」

「沒人得罪了潘大人,是朝中出了奸臣。」母親這樣告訴兒子。

許許多多的百姓泣不成聲:「大前年一位崔大人來治河,結果來時三輛空車,去時八十輛滿載的大車;去年一位孫大人也來治河,結果當年就發大水;只有這位潘大人,兩袖清風一塵不染,河工辦得妥妥帖帖,從來沒有這麼能幹的好官,是天降下來救咱們兩淮百姓的呀!怎麼就能走了呢?」

渡口處,潘季馴身穿磨出破洞的官服,搓著打起老繭的雙手,滿臉不甘的神情,審視著淮河兩岸的治水工地,眼睛裡是深深的遺憾。

七八位老人家牽著他的衣角,一位白髮蒼蒼的老秀才痛哭著以頭搶地:「淮河年年洪水,死於洪水的百姓數以萬計,唯獨潘大人能治河,如今潘大人舍我而去,是置兩岸百姓性命於不顧,明年春夏汛期,我等葬身魚腹也!」

臉孔黧黑的河工工頭也依依不捨,「潘大人,咱們治河不知多少年,只要眼睛不瞎,就曉得唯獨您是真心治河,也能治好淮河的,您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再回來?我們都等著您回來,還在您手底下做河工!」

潘季馴神色一黯,恐怕自己再沒有機會回來了吧,但見百姓痛哭流涕,便柔聲安慰道:「諸位父老鄉親,潘某去職,但郎朗青天在上,一定會沉冤得雪,到時候仍來和諸位並肩攜手,治好這條淮河!」

百姓們聽得潘大人這麼說,方才稍微平靜一點,一直送到十里之外,潘季馴連連辭別,才眼睜睜地看著他轉身離去,落寞的背影消失在了遠處。

「潘大人,潘大人啊!」淮安府的一位師爺,終於忍不住心中悲愴,哭倒在地上。

百姓們連忙救起,有人便問他,潘大人說了儘快回來,咱們等他再來治河。

那師爺神情木然:「潘大人……潘大人他不會來了,朝廷給他的處分,是……是永不敘用!」

天哪!淮河兩岸百姓聞得這個消息,齊齊大哭起來:「潘大人舍我而去,河工半途而廢,明年洪水又來,咱們死無葬身之地!」

湖北,太岳武當山,山勢龜蛇龍蟠,天空群星璀璨。

夜空之下,一白一灰兩道身影相對而立,白的那位正是白蓮教主白霜華,穿灰色道袍的則是本代武當掌教洪真人。

洪真人打個稽首:「白道友,如今天象異變,貴教又將大興,貧道只勸教主以天下蒼生為念,稍息殺伐之心,那一念之仁,就善莫大焉了!」

「太微垣、紫微垣、天市垣三垣震動,紫微星搖搖欲墜,偽朝氣數已盡,本教應運而興,洪道友又何必妄想逆天而行?」白霜華駢指直刺星空,那北方天空正中的紫微星果然晦暗明滅,彷彿要被她一指就墜落下來。

洪真人苦笑連連,情知天象異變已昭示天機,自己改變不了天意,也無法阻擋白蓮教主。

「洪真人,我勸你儘早歸降本教,將來封你做護國真人,倒也不弱了你武當的名頭,哈哈哈……嗯?」白霜華正在得意時,忽然臉色一僵,定定地瞧著天空。

洪真人順著她目光瞧去,剎那間面色大變,只見北斗七星中的天樞,也即是貪狼星生出異光,一道紅芒斜斜墜落東北方向。

「貪狼下界,應在遼東地界,恐有殺伐大劫!」洪真人聲音發顫。

話音還沒落地,北斗七星中的搖光,也就是破軍星也生出異芒,一道藍光墜落西北方向。

「糟了,破軍星也已下界,應在陝西地界!」洪真人渾身都在發抖。

這還沒有完,南斗六星中的七殺星突然也光芒大盛,一溜兒光華落向東南方。

白蓮教主同樣驚得瞠目結舌:「七殺、破軍、貪狼三凶星下界,恐怕不再是王朝鼎革,而是華夏淪陷、神州陸沉的劫難!」

陝西安塞,一名被同村富家欺負了的牧牛少年,眼睜睜地看著當地豪強以投獻為名,奪走了自家的最後一塊田土,守寡的母親只能哀哀哭泣。他憤怒地揮舞著拳頭:「朝廷不公,富家子就知道欺負我們貧兒,官府徵稅越來越重,富家幾百畝田不交稅,我們窮人卻越交越多,這不公平!」

淮水岸邊,剛剛目睹了潘季馴黯然離去,百姓呼天搶地痛哭的一位農家少年,用生滿老繭的手扶起了哭倒於地的母親,他的兩隻眼睛被仇恨燒得通紅:「朝廷竟然不管咱們百姓死活,它還算個什麼朝廷!」

遼東的白山黑水之間,一名梳著金錢鼠尾辮子、身穿獸皮衣的女真青年,用篝火烤制著一隻肥大的麂子,四五位夥伴痛飲著烈酒,眉飛色舞地說著戚帥和圖門汗、董狐狸大戰的結局。

「奴兒哈赤,你別光顧著烤麂子啊!」幾名夥伴笑著推了推朋友。

「我在想,其實大明朝並不像看起來得那麼強大。」女真青年若有所思,篝火映照之下,他眼睛裡閃耀著慾望與野心的火苗。

湖北武當山上,白霜華和洪真人並不知道剛才那一幕幕,但他們以星相之術,已約略推知了可怕的將來,那洪真人想到華夏陸沉、民不聊生的景象,就嚇得面如土色。

白霜華本是造反起家,到這時也神情大變:「天象改易竟如此兇險,到底救星在何方?難道改不了這可怕的結局嗎?」

正當此時,一枚巨星從天空划過,紅色的光芒壓倒了三凶星,惶惶如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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