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龍潛於淵 第七八九章 彈劾

秦林略為思忖,霍地一下站起身來,拍了拍滿臉委屈的戚金,慨然道:「曾部堂有他的顧慮,可軍情萬變、兵貴神速,實在耽誤不起。咱們這就去找他,本官一定能討來出兵的部文!」

戚金大喜,從牛大力手中接過馬韁,親手扶秦林騎上照夜玉獅子,一行人揚鞭而去。

鐵獅子衚衕,曾省吾私宅。

當朝兵部尚書端坐書房,濃密的劍眉擰成了疙瘩,怔怔的盯著大書案上那疊粗牛皮紙套紅的邊鎮文牘,良久轉不開目光。

戚繼光在薊鎮花費十年心血編練新軍,加上張居正鼎力支持,兵部從各地抽調精兵強將,戶部籌措糧草餉銀,工部趕造新式槍炮,薊遼總督、順天巡撫、駐地各府州縣地方官通力協作,終於練成五萬精銳新軍——其中也少不了秦林扳倒貪官楊兆,又獻魯密銃、迅雷槍的功勞。

又是秋高馬肥胡虜南下叩關的時節,圖門汗、董狐狸聞得江陵相公張居正歸天,便開始蠢蠢欲動,戚繼光做好相應的部署,準備與他們決一死戰。

曾省吾手頭,這份戚繼光的親筆呈文寫得十分慷慨激昂:「夫遼東紛擾數十載,元兇巨魁實小王子、董狐狸二人,且小王子自號圖門汗,為胡元帝室後裔,掌蒙古大汗印璽,乃我大明十世之仇……本總兵官率麾下將士,欲與胡元後裔決戰於戈壁朔漠,不必百戰生還,唯求報國捐軀!」

准,還是不準?單以沙場決戰而論,戚繼光身經百戰所向無敵,他十年磨一劍,此戰必勝不敗;可惜的是,戰爭的勝負從來不單憑前線將士決定……

僕人的傳報打斷了曾省吾的思緒:秦林和戚金求見。

「快請!」曾省吾眼睛一亮,立刻走出了二門,正好迎上腳步匆匆的秦林一行。

一個照面,秦林就在這位兵部尚書的眼睛裡看到了揮之不去的憂慮,情知他對張四維的事情已有所察覺。

曾省吾對秦林使個眼色,留戚金等人在外間客廳上坐著,將秦林請進後面書房。

「看來找秦長官這步棋是走對了,他和曾尚書的交情可好得很哪!」戚金美美的想著。

幾位年紀相仿的將軍也低聲議論,人人摩拳擦掌,說這次出兵一定沒問題了,興兵橫掃漠北,滅大明朝的十世仇敵,封狼居胥,建立衛青、霍去病、李靖、徐達那樣的功業,彷彿就在明天。

忠勇的邊關將士,哪裡知道朝廷里的波譎雲詭?哪裡知道這京師皇城裡的爾虞我詐?不得不說,他們的想法實在太天真。

書房之中,秦林開門見山地問道:「曾尚書,你已經察覺到了?」

「不錯。」曾省吾滿臉苦澀的點了點頭,咬著牙關嘆口氣:「朝廷黨爭,從來一派說好,另一派無理也要辯三分,江陵黨屢次提出的奏章,嚴清、顧憲成、劉廷蘭等人必定反對,可這次咱們提張四維接任首輔大學士,他們竟一反常態的沒有反駁……」

曾省吾身為兵部尚書,手裡也有些隱蔽在暗處的力量,雖沒有打探到實打實的消息,但林林總總的蛛絲馬跡匯總起來,都指向同一個結論,可怕至極的結論。

「大錯已經鑄成,此時悔之晚矣!」曾省吾搖頭嘆息著,投向秦林的目光帶著濃濃的愧疚。

呼……秦林長出了一口氣,「曾尚書,你遲遲不批准戚帥呈文,原因便在於此。但戚帥十年嘔心瀝血之功,豈能毀於一旦?蘄遼總督耿定力是我的人,部文快些下去,戚帥未嘗沒有機會,何況以他統兵之才,就算朝局有所變動,保全大軍撤回關內,絕對是不成問題的。」

說罷,秦林就殷切的瞧著曾省吾,他已經把厲害分析得非常清楚了,戰,有滅百世之仇的可能,就算朝局有變,戚繼光也能統兵撤回關內,這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愚兄、愚兄……」曾省吾苦笑著搖了搖頭:「愚兄何嘗不知道戚帥用兵如神,戰則必勝不敗?可、可我擔心的是戚帥自己啊!」

大明朝凡在外統兵之名將,必受朝中言官攻訐,平時倒也罷了,朝局這樣變亂的時候,戚繼光兀自統帥大軍出塞,很容易受到政敵的誣陷,如果江陵黨無法像以前那樣保住他的話,這位大帥的結局,恐怕不會比胡宗憲更好,甚至更糟。

秦林怔了怔,完全明白了曾省吾的心意,長長的一聲嗟嘆:「曾尚書,你真以為戚帥遠在邊鎮,對朝中局面全然不知?他這次求戰為什麼格外急切,出去問問戚金,就全都明白了。」

曾省吾眼睛睜得溜圓,接著一言不發的走出書房,徑直走到了客廳。

「恭迎曾部堂!」戚金和將軍們跪下庭參,見曾省吾來得急切,只道是秦林說服他批准出關作戰,人人臉上都露出了喜色。

「戚金,站起來,我且問你。」曾省吾扶起戚金,急促地問道:「你家戚帥除了呈文之外,還和你交代了什麼?」

戚金撓了撓頭皮,答道:「他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咱們受國恩深重,自當以死報國……」

另一名將軍補充道:「出兵在即,咱們大帥又發了詩性,在紙上寫了幾句詩呢!」

「什麼詩?」曾省吾追問道。

「一句是『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一句是『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戚金念誦著詩詞,記得很清楚。

原來他要學于少保!曾省吾心頭大震,木立良久,才嗟嘆道:「我看低了戚帥,我不如戚帥……好,這就發下部文,移文薊遼總督府、順天、保定、遼東三巡撫,若敵寇來襲許你們大舉出塞反擊,再上奏朝廷,即刻請命出師,這樣就更加名正言順,也便於各總兵各衙門各府州縣配合作戰。」

戚金大喜過望,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喜滋滋的爬起來。

秦林也走了來,補充道:「上奏要儘快,曾尚書你看今天能不能?」

「我現在就寫!」曾省吾立刻吩咐僕人磨墨鋪紙。

忽然曾省吾眉頭皺起:「明天就是早朝之期,這道奏章不見得能通過,要是耽誤下來,恐怕……」

「無妨,內閣找申閣老,司禮監我去和張宏說一聲,今天就能走完票擬、批紅、制誥的手續!」秦林十分篤定地說道。

張宏自己心裡有數,能坐上司禮監掌印的位置最該感謝誰,這個面子他是一定要賣給秦林的。

「好!」曾省吾深深地看了看秦林,很快就低下頭奮筆疾書。

戚金和他的夥伴們聽得呆了,互相看一看,都掩飾不住眼睛裡的喜色,都知道秦太保有辦法,可沒想到他連司禮監掌印都能搞定,為人又極講義氣,大帥這位兄弟,確實沒交錯啊!

曾省吾寫完奏章,又批複部文,向薊遼總督府等處行文。

秦林給薊遼總督耿定力寫了一封私信,讓他全力配合戚繼光作戰,然後不辭辛勞地跑去司禮監找張宏幫忙,話剛說完內閣票擬過的奏章就到了,上面墨跡未乾。

曾省吾這道奏章寫得比較隱晦,表面上看起來像是例行嚴防死守,防守自然缺不了反擊,總不可能被動挨打嘛,實際上就暗含了允許戚繼光出兵塞外,與敵寇決一死戰的意思。

內閣票擬和司禮監也都順著這個意思走,或許萬曆沒看出來,或許他忙著另外的事情,心思沒放在這上面,奏章很快得到批紅。

秦林又請張小陽幫忙,到了黃昏時分,傳旨的天使已出了德勝門,由戚金和眾位將士護送,奔向北方的薊鎮前線。

馬蹄聲聲,秋風獵獵,落日餘暉把他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知這場大戰之後,將有幾人得勝而歸,有幾人血灑疆場……

曾省吾奏章送到內閣的時候,首輔張四維、次輔申時行、新任三輔余有丁在文淵閣值班,於是奏章毫無疑問的得以通過,順利得到了票擬。

申時行又從書桌上拿起一本奏章,翻開看看就不以為然的笑了起來:監察御史丘橓彈劾故太師首輔張居正十項大罪,請朝廷追奪其官爵、謚號,嚴查張居正黨羽,革去「殘虐害民」的新政,恢複祖宗舊有制度。

「又一個想騙廷杖的。」申時行搖著頭笑笑,提筆就在底下批了「留中不發」四個字。

留中不發,就是讓皇帝把這道奏章扔進垃圾桶,雖然皇帝不一定按票擬辦事,但司禮監那邊見到留中不發四個字,一般就會把奏章放在最底下,皇帝幾百本當然看不完,剩下的打回到司禮監,還是扔垃圾桶了。

余有丁聞聲抬起頭,想騙廷杖的清流名士永遠不會斷絕,倒也不以為意,朗聲道:「張老先生,申老先生,在下略治薄酒,今天咱們在弊宅一醉方休,王尚書、李尚書這些故交也會光降寒舍。」

他是新入閣的江陵黨干臣,備了酒席請請早入閣的兩位前輩。

張四維微微皺了皺眉:「兩位先去吧,愚兄稍微晚點,這裡還有二十多本沒有擬完。」

申時行是老好人,連聲說等等也無妨。

「咱們之間還講什麼客氣?做主人的去晚了,三壺尚書李幼滋一定會先被餓死的!」張四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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