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龍潛於淵 第七八七章 一步之差

正如徐文長所料,曾省吾接到秦林的消息之後反覆思忖,始終將信將疑,這才又到秦林府上守候,可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想著眾位江陵黨同僚將會在潘晟府上相聚,他只得匆匆離去。

怪不得曾省吾,他確實和秦林一塊辦了薊遼總督楊兆貪腐巨案,深知秦林的本事,又很清楚張居正對秦林的欣賞,但張四維畢竟在過去的整整十年里,都是堅定不移的江陵黨幹將,甚至是張居正在內閣的左膀右臂,就算此前曾省吾也覺出了幾分端倪,可哪裡就能妄下斷言呢?

但是,這時候恐怕潘晟已經在寫辭去大學士的奏章,眾位同僚也在討論今後以張四維掌舵的前進方向了吧!到底該怎麼辦呢……

曾省吾心中焦灼,以最快的速度來到了潘晟府邸。

正如他所料,申時行、王國光、張學顏、李幼滋、王篆等江陵黨幹將濟濟一堂,熱烈地討論著今後的方向。

王篆信心滿滿,大聲道:「潘兄雖然不幸去職,仍然掌禮部科舉取士之權,鳳磐兄頂上首輔,申閣老鼎力相助,過些天在下或者余有丁也入閣,略效綿薄之力,一定會讓老師的遺願變成現實,開創萬曆朝的中興盛世!」

李幼滋也道:「以前總覺得鳳磐賢弟有些格格不入,現在想起來,倒是在下沒有推誠置腹……」

因為潘晟寫辭去首輔大學生的奏章,張四維就沒來,免得好像他催逼著潘晟辭職似的,不過他人沒在這裡,江陵黨的諸位大臣仍交口稱讚,尤其是為人質樸的王篆。

曾省吾心中十分焦灼,本來以理智和與張四維十餘年的交情看,他最多只是有點心眼多而已,秦林的說法並沒有證據;可要是不把秦林的話說出來吧,心中又實在不安得很,好像大錯即將鑄成。

終於他忍不住了,看看這裡都是江陵黨實打實的股肱心腹,便驅走了僕人和丫鬟,親手關上了花廳的大門。

「曾老弟,你……你這是做什麼?打劫么?」王國光開個玩笑,自己先呵呵笑起來。

可看到曾省吾嚴肅認真的神態,眾人就知道不是開玩笑了,就連奮筆疾書的潘晟也停下了筆。

曾省吾咬了咬牙,朗聲道:「諸位老先生聽我一語,張四維可能有問題!有消息說他和嚴清為首的舊黨交往,恐怕將不利於新政!」

什麼,你沒吃錯藥吧?王國光、李幼滋等人大眼瞪小眼,彷彿聽到了什麼天方夜譚。

王篆忍不住道:「曾兄你不是開玩笑?你在哪裡,聽什麼人說的?」

「我、我不能說出來。」曾省吾臉色紅了一紅,嘴唇動了兩下,又問道:「難道,你們就沒察覺到幾分端倪嗎?往日太師在的時候,在下就覺得張四維有點陽奉陰違,恐怕他對太師、對新政的態度,並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

「是,張四維確實和太師有過不同意見,但也只是小處爭執,大處他從來沒有違拗過啊!」王篆不服氣的辯道,想了想,又說:「張四維是太師提拔進內閣的,就像我們都曾經蒙受太師恩德一樣,難道太師的眼光還會有錯嗎?」

此言一出,眾人連連點頭,張居正十年間執掌朝綱,幾乎所向無敵,而且扎紮實實的開創了萬曆朝頭十年的中興局面,這是任何人無法否認的,要說張太師看錯了人,竟被張四維蒙蔽,江陵黨眾幹將無論是從感情上還是理智上,都無法接受。

張學顏皺了皺眉頭,放緩了語氣:「老曾,不是咱們信不過你,如果突然有人告訴我們,說你其實是舊黨安插在我們中間的內線,我們也是一樣不會相信的。你究竟是從哪兒得到的消息?說出來,咱們參詳參詳。」

曾省吾臉紅了紅,狠狠地咬了咬牙,乾脆豁出去了:「是秦林告訴我的!」

「呃……」江陵黨眾大臣全都傻了眼,半晌之後,王篆哈哈大笑:「曾尚書真是、真是……唉讓下官說什麼好呢?太師生前,就常說秦某人三句話裡頭沒半句真的,從來胡扯白賴,他的話也能當真?」

曾省吾終究有些不服氣:「秦林審陰斷陽,都說他神目如電,想必是有了證據,才敢這麼說的。」

「三省賢弟,我們不是信不過秦林。」張學顏搖著頭,把曾省吾按在椅子上,笑道:「辦案是辦案,朝廷大事是朝廷大事,秦小友為人是極好的,但畢竟才二十來歲……」

文官最講科分資歷,我是萬曆五年丁丑科的,你是萬曆八年庚辰科的,我就是老前輩,你就是末學後進,大明兩百年間一以貫之。

像秦林年紀輕輕,又是錦衣武臣,雖然辦了很多的案子,替朝廷立下赫赫功勞,也頗受江陵黨眾大臣看重,但涉及到朝政大事,眾位大臣依然不認為他有參與的資格。

張居正是江陵黨首領,他的幾個兒子就差了一層,張居正也只是培養張敬修幾兄弟而已,著眼於十年二十年之後,現在就讓張懋修來做江陵黨魁首試試看,王國光、曾省吾能聽他的?

兒子尚且如此,女婿就更差了一層,畢竟在這時候大部分人心目中,女婿終究是外人,何況秦林這傢伙,娶相府千金似乎還是靠耍賴……

這也是張居正臨終時,對真正中意的繼承人秘而不宣,讓秦林謀篇布局於十年之後的原因吧!老泰山心裡很清楚,現在就讓女婿接掌江陵黨,不過是讓江陵黨立刻分崩離析而已,他是江陵黨的魁首,不是江陵黨的皇帝,眾人以志同道合相交,也絕非他的臣子和奴才。

曾省吾被眾位故交說的啞口無言,他本來就將信將疑,心中疑竇難消,忍不住說出來而已,見眾位故交都十分篤定,便也不再堅持意見,只是心頭好像總壓著一塊大石頭,感覺極不舒服……

秦林在街面上問巡街的錦衣官校,知道曾省吾去了潘晟府邸,快馬加鞭趕了過去。

他騎在高頭大馬的背上,騎得高看得遠,離著還有一里把路,就看見潘府中門大開,眾位部閣大臣辭別而出,乘上轎子四散離去。

秦林趕緊又加了幾鞭子,曾省吾坐著轎子正往這邊走,被他攔了下來。

「秦世兄。」曾省吾揪著黝黑的鬍鬚,目光有些游移。

秦林急著衝上去,扯住曾省吾的衣袖:「曾尚書,怎麼樣了,潘老先生有沒有改變主意?」

曾省吾搖了搖頭,笑容帶著三分苦澀,感情和理智告訴他張四維沒有問題,但直覺告訴他,秦林很可能是對的。

「帶我去,帶我去找潘老先生!」秦林扯著曾省吾就朝潘府走,將這位兵部尚書扯得跌跌撞撞。

凡是認得這兩位大人物的路人,見狀就把舌頭一吐:秦將軍果然是扳倒馮保的幕後黑手啊,看他對兵部尚書都是扯住就走!

「秦世兄、秦世兄放手!」曾省吾用力掙脫秦林,舔了舔嘴唇,苦笑道:「現在去,也許已經晚了,潘老先生、潘老先生他半個時辰前就寫好了奏章,現在恐怕已經送到了通政司。」

慢了一步!秦林懊喪的抓著頭髮。

曾省吾默默地看著秦林上馬,揮鞭,打馬遠去,心中的不安之外,又多了幾分愧疚……

「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秦府書房,徐文長苦笑著嘆口氣,滿臉無奈之色。

秦林根本不可能有實打實的證據,現在的局面,張四維和嚴清都是朝廷大臣,難道他還能找出張四維親筆寫給嚴清的信件,或者找到什麼證人?江陵黨不相信他,簡直是必然的。

事實上,秦林也是從張誠那裡得到的消息,再加上錦衣衛和女醫館兩條線上的零星情報,確證了張四維有問題這個結論。

關鍵是,他知道、他相信,可別人不相信啊!江陵黨眾大臣年紀最小的都將近四十歲,十幾二十年的宦海沉浮,秦林二十歲出頭,又無憑無據的,怎麼可能讓他們相信呢?

「老泰山啊老泰山,您幹嘛對我沒個好聲氣,總說我三句話沒半句真的?」秦林無可奈何的撓著頭皮,可不是嘛,張居正生前要是告訴王國光他們,說秦林為人實誠從不耍心眼,是有一說一實話實說非誠勿擾,江陵黨眾大臣對他的信任度也要高些嘛!

徐文長拈著花白的鬍鬚,瞅著秦林就笑:「上得山多終遇虎,秦長官你平日里撒謊騙人耍滑頭使心眼,這下說真話別人也不信,報應啊。」

秦林撇撇嘴,徐老頭子還笑得出來,唉,這時候張紫萱在就好了,她一定有辦法說服那群叔伯輩的。

可惜,張家的兒女們扶棺南歸江陵,張紫萱不在京師,張敬修張懋修幾兄弟同樣一個也不在。

「其實吧,這件事也並不是全無益處。」徐文長思忖著,慢慢說道:「江陵黨現在自然不相信秦將軍您,可等他們吃了虧,所謂吃一塹長一智,您再讓他們唯命是從,那就容易得多啦,對您接掌江陵黨的謀篇布局,倒是不無好處。」

徐文長所言自有他的道理,江陵黨眾大佬把持朝綱,一個個位居要職,春風得意馬蹄疾,秦林作為小字輩,貿然要想執掌江陵黨,談何容易!就算有張居正女婿這層關係,有張家兒女暗中鼎力相助,十年間達成目標也頗覺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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