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龍潛於淵 第七七八章 風波

東廠衙門前發生的一幕,很快就隨著路人之口傳遍了京師,無往不利的秦產保,剛剛失了江陵太師這座大靠山,就在馮督公面前受窘、吃癟,不禁叫人憑空生出幾分唏噓。

鶴來歸的二樓雅座,吏部文選清吏司主事顧憲成的臉,紅得像猴子屁股,他興奮的舉起酒杯,舌頭都有點打卷了:「來來來,諸位賢弟,此等妙……妙……妙事佐酒,吾等當浮一大……大白!」

孟化鯉也打著酒嗝:「當初張江陵何等威勢,所幸天不藏奸,叫他早早一命嗚呼,秦某人朝中沒了靠山,還能蹦躂幾天?馮督公毅然出手,真是大快人心!」劉廷蘭、魏允中齊聲稱是,四人同時舉杯痛飲。

本來吧,這些自命不凡的清流,私下談及馮保的時候也沒什麼好話,對這位和張居正聯盟的司禮監掌印兼東廠督公,他們一概是稱為權閹、老賊。

不過既然馮保出手對付了他們痛恨的秦林,四位正人君子便絕口不提以前罵慣了的權閹二字,反而口口聲聲把馮督公叫得山響,不清楚他們底細的,還以為這四位是馮督公手下的閹黨呢!

魏允中突然想起什麼,看看左右無人,壓低聲音問道:「對了,馮督公封伯爵不成,正發動門生故舊攻汗張四維,我想那張四維亦是江陵太師黨羽,咱們要不要來個痛打落水狗?」

「萬萬不可!」顧憲成酒醒了大半,神色變得極其凝重,他想起了在嚴清府邸無意中發現的那個秘密……

有人歡喜有人愁,有幸災樂禍的,也就有憂心忡忡的。

定國公府,小公爺徐廷輔正和父親對坐弈棋,忽然就嘆口氣:「唉……秦姑爺畢竟年輕氣盛,這時候就該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他卻好,順風旗扯慣了,遇到逆風也不曉得落帆。」

張居正死後,朝局變得波謫雲詭,每一份力量的變動都格外的引人注目,屹立二百年與國同休戚的定國公府,當然嗅到了裡頭的味道,而秦林在此時意氣用事,肆意毆打同僚、率錦衣官校圍堵東廠,簡直就是自己將把柄送到別人手中啊!

作為勛戚的魏、定二府同氣連枝,大有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之勢,徐辛夷又與定國公府走動很勤,小姑爺秦林相當於徐家的「外戚」,他吃了虧,徐廷輔自然感同身受,心中便很替秦林抱憾。

年近花甲的徐文璧手裡捻著圍棋子,半晌才笑著搖了搖頭:「廷輔,你的心眼雖然不少,可比起你那位小姑爺,就差得太遠啦!」

「父親大人!」徐廷輔有些不服氣,他也有三十多歲了,做到都督同知、統領京衛防護皇城之職,官場上地道道算得上門兒清,覺得這事兒自己並沒有分析錯。

徐文璧老神在在的一笑:「廷輔,你見事已很不錯了,可看人還差點眼力,可不像咱們那位秦姑爺,辦案是神目如電,看別的也慧眼如炬哩!我且問問你,秦姑爺到京師這幾年,可曾有一次真正的胡作妄為?」徐廷輔愕然,仔細想了想,秦林到京師來這兩年,看起來出格的事情做了不少,但事後才發現,他連一件蠢事都沒有做過!這樣的人,會主動露出破綻,讓別人來抓?

不!

即使露出了破綻,那也一定是圈套、陷阱、謀略或者以退為進!

徐廷輔想通其中關節,只覺心中駭然,之前怎麼也沒料到秦林用意如此之深,看似普通的意氣相爭,竟隱含著如此心機。

「兩派相爭,你老子我立朝四十年從來就沒選錯過,如果秦林和馮保鬥起來……」徐文璧斬釘截鐵地道:「我選秦林!」

徐廷輔已被父親說服,他唯一沒有想明白的是,秦林將會如同翻盤?

聽了兒子的求教,徐文璧朝北面紫禁城的方向看了看,臉上露出了老奸巨猾的微笑:「宮裡那位行事向來操切,張江陵既死,恐怕他就不肯隱忍太久啦……」

徐廷輔恍然大悟,身為統領京衛防護皇城的都督同知,他知道自己接下來會怎麼做了。

就在徐文璧目光所及之處,皇極殿巍峨宏大的琉璃寶頂以西,較為低矮的養心殿是萬曆皇帝朱翊鈞日常處理政務的地方。

這時候,六部九卿都已離開,於是大門被關上了,心腹小太監也被張鯨遣出去,四面散開提防馮保的耳目,宮室之中只剩下了萬曆和司禮監二張。

「秦林,秦林……」萬曆踱著步子,不停念叨著這個名字,良久才抬起頭哈哈一笑:「馮保彈劾張四維,他侄兒卻被秦林打得半死,倒也有趣。」

張誠聽得這話,懸著的心放下一半,賠著笑道:「秦林於張江陵是翁婿之親,於陛下則是君臣之忠,如今張太師已死,陛下若不計前嫌委以重任,秦林必定感激涕零,為陛下盡忠效力死而無悔。」

見皇帝仍舊遲疑,張誠趁熱打鐵:「秦林是聰明人,他有三個老婆,但能給他榮華富貴的,普天之下只有陛下您!」

萬曆聞言微微領首,張誠這話打動他了,秦林有三個老婆,也就有三個丈人,但能決定秦林前途命運的皇帝,普天之下只有他這一個!

張鯨急得跟什麼似的,眼珠一轉,連忙進言:「秦林決不能用!當初就在皇爺和太師之間首鼠兩端,辜負皇爺恩典,老奴瞧他皇爺的忠心也就有限得很。劉守有劉都督世受國恩,堪為朝廷爪牙,又老成謀國,奴才以全副身家性命保舉他……」

張誠立刻針鋒相對的舉薦秦林,二張又當著萬曆的面爭執起來,不知為什麼,萬曆從來不阻止他們倆的競爭。

二張對陛下的態度,自己心中也有所覺悟,於是爭執就越來越不加掩飾。

萬曆綳著臉,心頭卻格外高興,就是要讓臣下互相抗衡,主君才能輕鬆駕取,如果都像以前張居正那樣,一言既出百官默然,沒人能擋他巨掌一擊,那高坐龍椅的自己,又和木偶有什麼區別呢?

萬曆口中不說,心頭則比誰都明白,張鯨已和劉守有、嚴清結盟,相比之下張誠就顯得勢單力孤了,要維持二張的勢均力敵,避免將來又出現內廷一家獨大、乃至皇權旁落的局面,現在正該扶張誠一把。

「二位伴伴不要再爭了,你們都是朕的股肱心腹,你們舉薦的人,朕都信得過!」萬曆的笑容非常真摯,伸手輕輕拍了拍兩位心腹太監的肩膀。

張誠立刻眉花眼笑,張鯨卻暗暗叫苦,都信得過,那就意味著秦林將和劉守有同受委任。

看著萬曆的笑容,二張心目中都同時一動,感覺越來越弄不懂這位皇帝的心思了。

萬曆很滿意自己的決斷,看著牆壁上張居正親筆手書的條幅,心頭暗暗得意:張太師啊張太師,這些權謀手段都是您交給朕的,您就在九泉之下,看著朕放手施為吧!今後,朕再也不需要你的輔佐啦,哈哈哈……

秦林與馮保的糾葛,雖然引起的街談巷議很多,但更多時候是被當作茶餘飯後的笑料,錦衣衛北鎮撫司去堵東廠大門,這實在叫人笑掉大牙啊!

稍微老成些的官場人物,說到此事也只會笑著搖搖頭,說到底,還是秦林和馮邦寧兩個都年輕氣盛,一時鬧出來的意氣之爭嘛,就算秦林被馮保報復,似乎也在情理之中,算不上什麼大事。

真正的大事,是馮督公門下大肆彈劾次輔張四維,雪片般的奏章湧向了通政司,淹沒了文淵閣,一直堆到了司禮監,堆到了養心殿。

馮保經營多年,執掌司禮監、東廠,十餘年間權勢喧天,僅次於張居正一人而已,如今更是兼總內外第一權閹,他的黨羽直如過江之聊,發動的攻勢更是神威赫赫,似乎這場滔天巨浪很快就會把張四維從次輔的位置掀翻在地……

這天又是早朝的日子,距離張居正去世已有近兩個月,朝會也得以恢複。

經常借口查辦欽案不上朝的秦林,居然出現在了武臣隊到之中,惹得大大小小文武百官都把他多看兩眼,顧憲成等幾個有仇的,更是面帶冷笑:秦某人這次還能錦袍玉帶來上朝,恐怕下次朝會就沒有他的位置了吧!

而徐文璧和徐廷輔父子、張公魚、曾省吾、吳兌等人,則投來了關切的目光,有的是擔心,有的是探詢,想從秦林臉上發現點什麼端倪。

不管是善意的目光,還是惡毒的眼神,秦林通通報以人畜無害的微笑,微微張開的嘴唇,露出八顆牙齒的標準笑容,叫任何人都猜不透他此時此刻到底心情如何。

劉守有也錦袍玉帶,班次位列秦林之前,只是和秦林的笑容可掬相比,他有點兒緊張,又有點兒不服氣,兩次側過身體,來回瞥了秦林好幾眼。

「劉都督安好。」秦林笑眯眯地道:「在下年輕識淺,待會兒有什麼事情,還得劉都督多擔待哦!」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