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龍潛於淵 第七七三章 變天

說罷,張居正目光往幾個兒子身上掃了一圈,慈愛與嚴厲交織的神色,讓他們都明白了父親的意思。

張居正何嘗不想讓兒子來繼承自己的事業?但張敬修迂腐不知變通,張嗣修平平無奇,張懋修性格跳脫,其餘幾個兒子年紀都小,都不是理想的人選,唯獨秦林,除了沒有進士出身之外,別的都是強項。

秦林性格外圓內方,對家人朋友又極為厚道,選他做未來的繼承人,實在是非常理想的決定。

另外,張相爺也不是沒替自己兒子做打算,張敬修幾兄弟都學文,只有秦林是武臣,將來文武相輔相成,自是最好的搭配。

「還有,還有你的新政……」張居正特意強調了「你的」兩字,頓了頓才道:「老夫想了很久,始終遲疑不決,唉……算了,到時候老夫在九泉之下,看你放手施為吧!」

秦林慨然應諾,看著張居正殷切的目光,只覺鼻子一酸。在此時此刻,他接受了張居正的託付,在無上的權力和榮耀之外,也意味著一份沉甸甸的責任。

「去吧,現在老夫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啦!」張居正意興闌珊的擺了擺手,重重的靠回了枕頭上,只覺做出決定之後,平生從來沒有現在這樣放鬆。

……

紫禁城,養心殿,張鯨垂手低頭,斑斕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的鼻樑上,讓他更像個塗了白鼻子的奸臣。

「皇爺,荊湖神醫李時珍,剛剛由秦林帶著,進了太師府!」張鯨特意把秦林的名字咬得很重。

萬曆的臉色同樣陰晴不定,他甚至感到某種被出賣的憤怒——秦林這傢伙,怎麼能這樣?朕不是一直對他很好嗎,朕不是給了他榮華富貴嗎?居然和朕作對,帶人去救張太師,哼,治好了張先生,讓他再來把朕管得死死的?!

萬曆的另一位少年時的親隨伴伴,同樣任職司禮監秉筆太監的張誠,見狀心中就是一聲嗟嘆,這位皇爺性情偏狹,別人的好處只記得一時,別人的壞處卻永志難忘,從這方面來說,頗有點像他老祖宗洪武爺朱元璋,能共患難,不能同富貴,做了皇帝就把開國功臣殺光光。

就拿秦林來說吧,格象救駕,查出假孫懷仁,辦曲流館命案,多少次於萬曆有大功,可他只要有一點不合萬曆的心意,這位帝王頓時就把他的好處全忘到了九霄雲外。

「伴君如伴虎啊,咱家也得小心才是。」張誠這樣想著。

不過他身為萬曆幼年的親隨伴伴,和張鯨同樣希望扳倒司禮監掌印馮保,而馮保又和張居正聯盟,所以他對張居正也持有敵意;但因為和張鯨的爭權奪利,張鯨拉攏劉守有,他就竭力拉攏早有交情的秦林。

這種層面的朝堂爭鬥,從來都不是只有一面的。

想把秦林摘出去,又怕連自己也不好脫身,張誠想了想就道:「陛下,奴婢問過太醫,說張太師的病已是藥石難治,就算李時珍來,也無濟於事。」

果然比起記恨秦林,萬曆更在乎張居正本人,他喜笑顏開:「哼,等張太師歸陰,朕才真正親政!到時候你們倆,朕都要大大的重用。」

「謝陛下恩典!」張鯨、張誠都跪下謝恩,滿臉的喜色,現而今他們已做到司禮監秉筆太監的位置,再往上也只有司禮監掌印這個內廷首領了,萬曆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扳倒了馮保,內廷就是二張的天下!

只不過,司禮監掌印只有一個,皇上身邊的張公公卻有兩個,誰來做?

張鯨和張誠互相看看,假惺惺的笑容里充滿了敵意。

「別以為咱家不知道你和秦林那些勾當!」張鯨眯著眼睛,在心中這樣說。

「你和劉守有也不是什麼好鳥!」張誠也在心頭暗暗地罵著。

萬曆假作不知,其實把二張的眉來眼去瞧得清清楚楚,他完全知道這兩位伴伴的心結,不過,這難道不是他想要的嗎?

利用二張對付一家獨大的馮保,然後以二張之爭讓他倆互相牽制……不得不說,萬曆雖是中人之姿,跟著張居正學習帝王之術,倒是把這些權謀學得一清二楚。

但可惜得很,身為帝王必須心若淵海,才能駕馭帝王之術,否則心胸狹窄,反而為帝王之術挾制而不自知……

「對了……」張誠有些喜形於色地道:「李時珍可不是太醫,多半會和張太師明說,咱們是不是趁此機會,讓他安心靜養,收回他手中的權力?」

萬曆微笑不語,臉上露出幾分自得。

笨蛋!張鯨斜了張誠一眼,大聲反駁:「那樣做豈不是打草驚蛇?相反,皇爺還該讓張太師繼續執政,即使他上表請辭,也要極力挽留,反正他活不了多久,等他死了,自然塵埃落定。」

「還是張鯨深知朕心。」萬曆誇獎的時候,笑容卻有些勉強。

張鯨心頭咯噔一下,知道犯了陛下的忌諱,你都把皇帝的心思揣摩透了,上意還有那麼神聖不可侵犯嗎?

再看看張誠眼睛裡的嘲弄之色,張鯨頓時明白自己上了當,暗自後悔不迭。

果不其然,沒多久通政司就捧著張居正的請辭表文進來,呈給了萬曆。

張鯨連忙磨墨,張誠就去拿筆,服侍萬曆親筆批閱這份不同尋常的奏章,只見這位皇帝奮筆疾書,從沖齡繼位時張居正如何扶保社稷,寫到幼年他悉心教導,然後又是如何如何公忠體國、鞠躬盡瘁,總之筆下千言化作兩個字:挽留。

「陛下真忍人所不能忍,深謀遠慮,聖明之主也!」張鯨馬屁如潮。

張誠也不甘落後,同時諛詞潮湧。

「朕不但不准他因病致仕,還要下旨讓文武百官凡是有難決的政務,都向太師府請教!」萬曆的嘴角,露出了陰險的微笑,這樣一來張居正勢必更加勞苦,死得更快了吧。

張誠心中一凜,終究是心底最後那點天良還不曾完全泯滅,暗道一聲慚愧!要知道,萬曆的帝王之術,全是張居正悉心教授的呀,他竟以此來對付自己的老師。

「朕不但要再三挽留張太師,朕還有親自去看他!」萬曆在奏章上落下最後一筆,得意地笑道。

萬曆御駕擺往太師府,一路黃土墊道、清水凈街,張府上下人等出來迎接,就是張居正也強撐病體,要從床塌走下來。

「張先生何必如此?貴體要緊!」萬曆假惺惺地衝上去,親手扶著張居正,感覺到對方軀體已經衰弱無比,心中又是一喜。

張居正遜謝道:「陛下猥自罔顧,老臣誠惶誠恐,可惜老臣壽元將盡,命不久矣,不能再替陛下分憂了。」

「張太師何出此言?」萬曆驚愕無比,瞧了瞧跪在旁邊的張家幾個兒子,張敬修立刻把李時珍替父親診病的消息告訴了他。

「天不假年,徒使英雄早亡!」萬曆愁眉苦臉,掉下幾滴淚來,極為不舍地道:「卿負運鼎之材,統經邦之名,一言興天地之機,萬事開磐石之宗,一旦離朕而去,國事尚可問誰?」

「禮部尚書潘晟老成謀國,可接首輔之位,戶部侍郎許國亦可入閣輔政,僉都御史王篆當世英才,望陛下善能用之……」張居正一口氣說了好幾個名字,累得氣喘吁吁,可他偏偏沒有提到秦林。

張敬修莫名其妙,連連朝父親打眼色,提醒他還有秦林呢,可張懋修已有所悟,趕緊扯了扯兄長的衣襟,讓他不要說話。

明顯張居正另有深意……

萬曆的眼神閃爍幾下,點頭道:「太師所言,朕都准了。潘、許二卿朕早已知之,唯王卿之名不常聽聞。張誠,你記著,回去之後在朕的御屏上,刻下王卿的名字。」

張誠連忙答應下來。

萬曆又用力握住張居正的手,看了看跪在旁邊的張家幾個兒子:「太師勿憂,您十餘年盡心竭力,朕別無所報,唯有看顧太師的幾位公子,叫他們一生榮華富貴。」

「陛下如此厚恩,老臣粉身難報!」張居正感激涕零地道。

萬曆深為關切地點點頭,又灑落幾滴眼淚,最後嗟嘆著離開張家——沒人知道,上了御輦之後的這位皇帝,已是眉花眼笑。

司禮監,馮保高坐太師椅,吊梢眉斜斜的揚著,冷電般的目光掃視著眾位同僚,而司禮監秉筆太監和十二監四司八局的首領太監,無論在外面多麼風風光光,此時都只能平心靜氣的垂手肅立,大氣兒也不敢亂喘一下。

「張太師病重,有的小兔崽子就著急了,上躥下跳的。」馮保將茶碗重重一頓,厲聲道:「可咱家還沒死,誰要是急著上位,不妨來試試!」

眾位太監首領頓時噤若寒蟬,不由自主地把張鯨和張誠看了看,不消說,馮司禮口中說的那小兔崽子,就是這兩位了。

張鯨和張誠互相看看,面對馮保,他們倆又是同仇敵愾的戰友了,似乎張居正將死的消息鼓勵了他倆,原本對馮保深切的畏懼之心,也頓覺消散了不少,竟破天荒的抬起了眼睛,雖沒有和馮保對視,卻左顧右盼,裝出與己無關的樣子。

「哼,說的就是你們倆!」馮保將桌子重重一拍,茶碟、茶碗和蓋兒一起跳起來叮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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