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龍潛於淵 第七七一章 別樣心機

京師的夏天,空氣燥熱而沉悶,天晴陽光暴晒之下,路面塵土飛揚,混著騾馬糞尿的臊味兒,直往行人鼻子里鑽,就連騎著高頭大馬,或者坐在涼轎上的官老爺們,也覺得難以忍受。

胖胖的工部尚書李幼滋就用手絹捂住了鼻子,兩朵高眉毛皺成了一團,夏天的涼轎說是轎子,其實和滑竿差不多,一把靠背椅子,底下穿兩根供轎夫肩扛的竹杠,頭頂上再撐把涼傘,當然擋不住四面八方騰起的塵土。

但讓他更加焦慮不安的是老同鄉、老朋友張居正的病情,自從太師爺病倒不能上朝開始,京師里的氣氛就變得越來越古怪,文武百官像沒頭蒼蠅似的瞎忙著,請託、攀扯、走訪、打探,被別人問起的時候都故作高深,其實人人心裡都沒個底兒。

旁邊工部侍郎潘季馴也坐著涼轎,比起李幼滋,他的四名轎夫就輕鬆多了,因為這位長年累月在治黃、治淮工地上忙碌的大人,身體清瘦得可憐。再加上被太陽曬得黧黑的面容,和因為過於辛勞而布滿皺紋的臉,潘季馴只要脫掉官服,簡直和田地里的老農沒有區別。

「老潘,治淮的本章,你要抓緊了。」李幼滋突然沒頭沒腦的來這麼一句。

潘季馴愣了一愣,有些不明所以。

黃河、淮河、京杭大運河三河,既滋養了中原沃土上的黎民百姓,一旦泛濫又會赤地千里,所以向來是朝廷治水的重中之重。

前幾年,潘季馴治水的重心放在黃河上,得到張居正的大力支持,朝廷撥付大筆錢糧,調集大批民夫,終於將黃河中下游千里河堤整修完備,各處渠道清理淤積,面貌煥然一新,其中籌措資金和糧食,也有秦林的三分功勞。

今年治水的重點將轉移到淮河,潘季馴在年初就做了相應的準備,不過此時聽李幼滋突然提及,他就不大明白了:「義河兄,時值夏汛,淮河漲水,咱們下令各府州縣嚴防死守即可,季馴亦要親赴治水前線防堵潰漏;至於興辦治河大工,總要到秋天枯水季節才能著手啊,現在就急著上奏章……再者,治淮的方略大體已定,但尚有幾個細處,季馴還沒考慮妥當。」

「等你考慮妥當,朝廷就不一定能撥錢糧下來啦!」李幼滋苦笑著嘆口氣,看看空曠的街道上並無行人,又低聲道:「太岳先生一旦告病,誰來頂首輔之位?申汝默(申時行)是好好先生,不會壞你的事,張鳳磐(張四維)也罷了,就怕皇上屬意嚴清,到時候河工怕就不大妥當了吧,隨便找點借口卡你一下,就讓你成不了事。」

潘季馴瞠目結舌:「這、這怎麼會呢?誰做首輔,都得治河呀!難道淮河兩岸萬千百姓的身家性命,都能不當回事,都能當作黨爭的籌碼?豈有此理!」

「潘老弟啊潘老弟!」李幼滋苦笑著連連搖頭,「你固然是赤心一片,可你認為每個人都像你這樣在乎黎民百姓嗎?」

潘季馴默然不語,其實活了大半輩子,做到工部侍郎的三品高位,他非常清楚自己根本不適應這個官場,如果不是遇到求才若渴的張太師和推心置腹的李幼滋,恐怕永遠不會有機會像現在這樣,站在主持天下水利大計的工部侍郎位置上吧!

「那好,我現在就上治河奏章。」潘季馴揪著鬍子說。

李幼滋笑了笑,在涼轎上把身子側了些過來,低聲道:「我剛才說的,不過是為保萬全罷了,潘老弟也別鬱結於心。太岳先生春秋鼎盛,也許會儘快好起來;咱們在朝中也穩佔上風,鳳磐、汝默位列次輔、三輔,即便是太岳先生告病致仕,他倆接掌首輔的機會,也遠比嚴清大。」

潘季馴想了想,振作起精神:「那麼,我們趕緊去隆福寺,替太師爺祈纕,唯願神明保佑他快些好起來。」

說罷他就拍著涼轎的扶手,催促轎夫加快腳步。

李幼滋忍俊不禁,自己的這位副手,真是和官場格格不入啊……

在隆福寺為張居正祈禱的官員,當然不止李、潘兩位,江陵黨眾位大臣和一些趨炎附勢之徒都把名字刻在替張居正祈禱的碑文上。

監察御史丘橓是絕對不肯放過這種好機會的,他不僅把自己名字列入,還到處拉攏人,把別人的名字也刻上去,似乎人越多,他對張太師的拳拳之心就越顯得赤誠。

或許是忙昏了頭,他竟然把顧憲成等幾個人的名字也列了上去,於是在李幼滋和潘季馴來到隆福寺的時候,這裡正發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爭執。

顧憲成白愣著眼睛,理直氣壯地叫道:「丘御史,你怎麼把我名字也列在碑文上?須知顧某絕不做那趨炎附勢之徒,豈肯做這種奴顏媚骨之事!」

在隆福寺來的眾位官員,十個倒有九個是來替張居正祈福消災的,聞言個個氣得肚裡生煙。

唯獨劉廷蘭、魏允中這幾位老朋友鼓掌叫好,似乎朋友做了一場多麼了不起的大事,個個與有榮焉。

李幼滋悄悄對潘季馴道:「潘老弟,你說誰做首輔都要治河,請再瞧瞧顧憲成這等人的嘴臉,假如他做了首輔,會不會把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當作朝廷黨爭的籌碼?」

潘季馴默然不語,即使面對滔滔黃河的滾滾洪峰,即使站在被洪水沖得不停顫抖的危險堤段,他也從無畏懼,從不退後,可看到顧憲成滿臉通紅、莫名興奮的樣子,他的心情卻前所未有的沉重。

丘橓被顧憲成劈頭蓋臉一頓斥責,白愣著眼睛,愕然道:「上次我問顧先生,您、您不是點頭答應了嗎?」

「當時若干同僚都在,顧某何嘗答應一個字?」顧憲成聲色俱厲地問道,眼底卻藏著三分得意。

丘橓猛然醒悟,知道上了顧憲成的惡當,問他願不願署名的時候,給你支支吾吾過去,以為他願意列名;結果等到碑文刻出來,他又義正詞嚴的說並沒同意,好在這隆福寺門前大大的出個名,叫天下人都知道他清正剛介、不阿附權貴。

丘橓無恥,可顧憲成更無恥,而且手段比他高級多了……

「顧先生,對不住,是丘某孟浪了!」丘橓一邊嘆服顧憲成比自己還無恥,一邊自認倒霉,吩咐石匠把碑文上顧憲成的名字磨掉。

顧憲成洋洋得意,和幾位朋友像打了勝仗一樣,揚眉吐氣的離去,反正他們已經把張居正得罪得狠了,足足坐了兩年的冷板凳,自己想著也覺沒什麼意思,乾脆藉此出個大名,趁張居正得病,好好噁心他一下,大不了被罷官回家,總好過這麼不死不活在京師混著。

幾人說說笑笑、七拐八拐就去了刑部尚書嚴清的府邸,最近這段時間,他們和嚴清走得很近。

管家笑著將他們引進去:「我家老爺正在會客,請幾位大人少待。」

顧憲成等人就在前廳坐下,慢慢喝茶等著,半晌之後,管家又走了過來:「我家老爺有請。」

別人倒也沒多想,唯獨顧憲成乖覺些,頓覺有點詫異:前頭說在會客,想必是客人離開了才請他們進去相會,但自己坐在前廳,並沒見誰從這裡過,客人又是從哪裡離開的呢?難道是走的後門?

進去兩重院子,就是嚴清會見親朋好友的花廳,嚴老尚書頭戴忠靖冠,身穿燕服,幾位客人由管家領來,他就站起來相迎,笑道:「諸位青年才俊來訪,老朽頓覺枯木逢春,衰朽之氣一掃而光。」

顧憲成慌忙客氣:「老尚書客氣了,您春秋正盛,深負海內人望,正該更進一步,為朝廷戮力效忠,談何衰朽?實在是過謙了。」

孟化鯉也道:「嚴尚書居官清正廉潔,不僅深孚眾望,而且簡在帝心,以孟某看當今的時局,嚴公正該當仁不讓。」

嚴清已做到刑部尚書,固然吏部兵部排名在刑部前面,但改任吏部尚書或者工部尚書,還算不上「更進一步」,只有做內閣輔臣,才能稱「當仁不讓」。

「哈哈哈,各位拳拳盛意,嚴某心領,啊,心領。」嚴清大笑著,把四位小字輩的官員讓進花廳奉茶,然後話鋒一轉:「不過,國朝成例非翰林不入閣,嚴某卻非翰林出身,入閣之事就不用再提啦。」

這番話說的四位客人心中酸楚,他們正是被秦林擺了一道,以解元的身份都沒入得了翰林,永遠失去了入閣拜相的機會,嚴清的這番話,實在叫他們感同身受,同時也再一次把秦林恨入骨髓。

顧憲成低著頭嘆息,忽然看到一把椅子下面有什麼東西,定睛細看,原來是塊小小的黃河灘石,上面自然形成的紋路很像鳳凰形狀,頓時心頭一震——這塊扇墜,是次輔張四維張鳳磐經常吊在扇子下面的!

眾位朋友還待再勸嚴清以聖眷爭取破例入閣,顧憲成卻朝朋友們連使眼色,與嚴清寒暄之後就告辭離開。

「顧兄,怎麼不多勸勸嚴老尚書呢?」眾位朋友都覺有些可惜,嚴清的聖眷是很好的,也不是完全沒有入閣的希望啊!

顧憲成笑而不語,他已經發現了一個極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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