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縱橫四海 第六七九章 與有榮焉

「果然不出徐老頭子所料啊!」秦林聽得嚴清的彈劾,心中並無任何驚懼,反而是湧出了一聲讚歎。

咱們秦林秦長官雖然老奸巨猾,但終究不如徐文長熟諳大明官場,在從歸化回京師的路上,秦林還尋思這次立下大功該有什麼封賞,老傢伙就嗤之以鼻:能不被彈劾就算好的了,還想著封賞?

大明朝有崇文抑武的傳統,這種趨勢在土木之變武功勛貴衰落之後越演越烈,萬曆年間已發展到了非常操蛋的地步,武將凡立下大功,朝廷除了升賞之外,往往尋個由頭打壓一番以防恃功而驕,什麼濫開糧餉報銷、斬首幾千裡頭虛報了一兩百、縱兵劫掠之類的,雞蛋裡挑骨頭總能找到錯處。

朝中有靠山、會待人處事的將官,功過相抵還能有點升賞,那些性格耿直得罪上司的大將,甚至會立下大功反而論罪革職、入獄呢。

俞大猷七次貶謫、兩番入獄、一次論死,名將劉顯三起三落,邊廷老將馬芳革職丟官,都是吃了這個虧,戚繼光背靠張居正大樹遮蔭才幸免於難。

那些老將,幾十年戎馬倥傯才掙得個總兵、參將,尚且受到打壓,秦林以弱冠之年便位居二品,聖眷優隆自不必說,但朝廷內外豈能沒有猜忌?發動宣大沿線四路大軍出塞作為策應,立下不世之功,也不可避免的留下了專擅的口實。

徐文長分析,萬曆帝之前已經表現出了聖眷優隆,按照帝王心術的道路,接下來就該對秦林恩威並施了。

果不其然,此時的皇極殿上。面對嚴清的揭參,萬曆的態度變得曖昧起來,並沒有出言表示反對。

有時候,沉默本身就意味著某種傾向。

御座側後手持拂塵的張鯨與武臣隊列的劉守有極富默契的交換了一個眼神,於是更多的官員跳了出來,指責秦林擅開邊釁、獨斷專行。

戶部員外郎王用汲言辭最為激烈:「秦林以武臣領欽命出使,本應恭敬勤謹、布王化於四夷,殊料其人狼子野心圖謀不軌,勾結蒙古妖婦三娘子,私自策動四路大軍出塞,致朝廷制度於何地?臣又聞不塔失里者乃一衝齡幼童。如何能做百萬土默特部眾之主?此皆秦林與三娘子勾結,扶傀儡以作掩飾罷了!」

王用汲急於出位,用詞卻不大妥當,萬曆同樣是沖齡繼位,當年還有高拱高閣老「十歲孩童如何做天子」的一段舊案。聽了「不塔失里者乃一衝齡幼童,如何能做百萬土默特部眾之主」這話就把眉頭微皺,不過很快就又舒展開,裝作若無其事。

嚴清、劉守有、張鯨這幾位就急得直跳腳,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秦林何等姦猾,還怕不抓住王用汲的言辭漏洞窮追猛打?

沒有,秦林面色古井不波。目光微抬在萬曆臉上一掃而過,心中冷笑連連。既不抓住王用汲的紕漏進行反擊,也沒有按照徐文長的建議,特意裝出副誠惶誠恐的模樣。

高官厚祿、顯爵名位,是人都希望得到,秦林也不例外,但塞外驅馳數千里、幾度出生入死,又豈是為了一己名利?

現在,我就站在這皇極殿上,笑看你們拙劣的表演!

左都御史陳炌、右都御史吳兌想替秦林辯解,無奈涉及到三娘子,吳兌終究存著三分顧慮,擔心自己跳進去,水會攪得更渾,反而對秦林更加不利。

張公魚想站出來說話,卻被秦林用眼神堵了回去。

徐文璧盤算著,心道:我這妹夫年紀輕輕,聖眷又好,將來終究要大用的,朝廷不過藉此敲打敲打他,我也不必急著幫他;只是專橫擅權和圖謀不軌兩條罪釘上就翻不了身,一定要洗刷乾淨,便朝上稟道:

「微臣啟奏陛下,秦林畢竟年輕,辦事操切急躁也許是有的,但素來忠義,必定不會別有用心,而且土默特部已上表謝恩,證明他的處斷是叫蒙古諸部心服口服的。還望陛下依此賞功罰過,正所謂雷霆雨露皆天恩,秦林一定心悅誠服。」

到底是親戚啊!秦林朝徐文璧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

萬曆聞言有些意動,徐文璧不愧老謀深算,字字句句說到了他心坎上,萬曆是既想用秦林,想到他幾次救駕之功又不願他居功自傲,甚至隨著時間的推移,回憶起大象衝來時自己驚慌失措,秦林卻力能格象的情形,漸漸有種叫人不大舒服的感覺……

萬曆皇帝朱翊鈞,並不是個心胸寬大、雄才大略的主兒。

王國光、潘晟、張學顏、李幼滋、王篆這一干江陵黨大臣熟知萬曆帝秉性,察言觀色就曉得秦林這次不會有什麼大礙,但想到這位小兄弟輾轉萬里,勞苦功高,收服漠北土默特部百萬之眾,到頭來最多也就是個功過相抵的局面,不禁替他扼腕。

兵部尚書曾省吾是江陵黨衝鋒陷陣攻城略地的大將,性子也比同僚更爽直一些,見狀就欲出班替秦林剖白。

王國光把他拉了一把,低聲道:「別急,看看江陵相公,好像太師自有計較。」

可不是嘛,張居正鳳目低垂,宛如老僧入定,矗立著不發一語,似乎心中早有定計。

曾省吾見狀就捺著性子,重新站回了班次。

張居正不像表面上那麼平靜,實際上是有點兒哭笑不得,作為學生的萬曆帝,果然沒有把帝王心術用對地方,這叫老師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了,秦林這號頭角崢嶸的傢伙,豈是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就能收服的?陛下未免太想當然爾!

萬曆帝卻茫然不覺,甚至還頗為得意,緩緩啟口道:「朕以為秦愛卿功是功、過是過,應當賞功罰過……」

但這可不是秦林對頭們滿意的結果,王用汲厲聲道:「陛下!秦林負信布之勇、操莽之志,狼子野心不可不查!而且他乃是出使欽差,並無軍機大權,何以能策動四路大軍出塞?定是朝中輔政之臣徇私,授之以柄!內外勾結,居心叵測!」

張居正鳳目刷的一下睜開,眼中精光四射,好一個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果然被紫萱說中!

張鯨、劉守有聞言就呆了一呆,猛然心頭叫起苦來,這才想起王用汲和萬曆五年張居正丁憂事件挨了廷杖的翰林院編修吳中行、檢討趙用賢、刑部員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等人是至交好友,他這番幫著自己彈劾秦林,劍鋒其實指向了張居正!

可張鯨劉守有不想惹張居正啊,他倆對付秦林都夠吃力了,還犯得著和首輔太師對著干?本想利用王用汲,反而被他利用了一把,真是弄巧成拙。

王用汲跳出來,顧憲成、孟化鯉等人也以為風向轉了,連張鯨、劉守有、嚴清都反對張居正,萬曆帝也態度曖昧,便紛紛出言指摘,表面上說著秦林,暗地裡夾槍帶棒直指張居正。

三元會的這哥兒幾個,被張太師整慘了,擋在翰林院門外,永遠失去入閣拜相的機會,此時自覺風向有利,當然要藉機趁火打劫。

張鯨、劉守有隻覺得嘴裡發苦,秦林和張家小姐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但諒來太師絕不肯把獨生女兒給人做妾,甚至有時候太師爺還會端著架子疾言厲色的斥責秦林,所以他們昨天打聽到秦林回京並沒有像別的官員一樣,「不去朝天子,先來拜相公」,去相府拜張居正,就自以為可以對秦林下手了。

哪曉得遇到王用汲這個別有用心的傢伙,生生把對秦林的彈劾牽扯到張居正身上,頓時叫他們倆進退兩難,本來要說的話,也堵在喉嚨里了。

嚴清倒是樂見其成,六部尚書就他不是江陵黨,由著王用汲上去頂一下也好,看看陛下有什麼反應。

萬曆面上做出副驚訝不已的神色,心中則暗暗高興,終於有人把矛頭對準張居正了……

秦林發覺自己又被扯進了朝爭的漩渦,他沖著張居正苦笑:老泰山,這次可不是賢婿拖你下水,而是你老人家太能拉仇恨啊!

「果如王主政所說,秦林乳臭未乾,又沒有專斷之權,如何能調動四路大軍?」張居正笑眯眯地,語聲溫和洪亮中卻隱隱帶著金石交鳴之音:「實是居正授意邊臣出兵相助的,與秦林無關,請陛下治老夫專擅之罪!」

好一句請陛下治罪,便如黃鐘大呂般振聾發聵,叫皇極殿上人人心頭為之一震。

聖人怒發不上臉,別看張太師笑呵呵的,這已是雷霆震怒了,對,調兵和秦林無關,都是我私自做的,你們來治老夫的罪吧!

兵部尚書曾省吾第一個出班奏道:「陛下,江陵張太師輔政秉國、持正柄衡,輔陛下於幼年,於今已九載有餘,事事出於公心,大明政通人和,此次也殫精竭慮,不但維持了俺答封貢的局面,還運籌帷幄,任用賢能,收服土默特百萬之眾,實在有功無過!」

任用賢能,這賢能就是指的秦林秦長官了,這厚臉皮的傢伙特意挺了挺胸,表示與有榮焉。

饒是張居正氣滿胸懷,見秦林這幅憊懶樣子,也忍不住好笑,鼻子里哼了一聲:這遭便宜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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