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縱橫四海 第六七八章 功高遭人忌

太湖石堆疊的嶙峋假山之上有亭翼然凌空,亭中宮裝麗人憑欄遠眺,淡淡梳妝薄薄衣,天仙模樣好容儀,宮燈朦朧中透著昏黃,星月交輝映照著她的容顏,彷彿整個夜空的星光都因她而璀璨。

「那個傢伙終究沒先來相府……」張紫萱心中一聲嘆息,流光溢彩的雙眸黯淡了些許,神情帶著點兒落寞。

本以為秦林回京師之後,會立刻前來相府向父親彙報此行的經過,那麼張紫萱就會先於徐辛夷見到秦林了……即使是聰明睿智的相府千金,涉及到情郎的時候,偶爾也會生出一點點可愛的競爭之心哩。

為此,她還換上了平時很少穿的漂亮宮裝,想起來就連自己都覺得有點傻乎乎的,抿著嘴兒自嘲的笑了笑:張紫萱啊張紫萱,怎麼你就變笨了呢?秦林此行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用五百里流星快馬傳報相府,父親對詳情了如指掌,他又何必回京之後急著到相府來?

殊不知秦林不到相府而是急著回家的原因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他沒來還好些,要是真到相府來了,兩人獨處之時這傢伙指不定干出什麼事兒,張紫萱這身漂亮的宮裝只怕要遭殃。

「哎呀,我家的臭丫頭打扮起來,還有那麼點像模像樣呢!」張懋修端著茶碗走上亭子,故意大驚小怪的把妹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又按著太陽穴作思忖狀:「女為悅己者容,讓我想想,妹妹這身是穿給誰看的?唔,對了,今天下午還賴在書房翻《竹書紀年》,是交申時才突然回去梳妝打扮起來的……」

張紫萱粉面微紅,嗔怪的斜了兄長一眼:「哼,狀元郎、翰林編修,偏生會打趣妹妹,下次你再和翰林院那夥同僚去喝花酒呀,小妹就在爹爹面前告一狀,到時候仔細你的皮!」

「了不得、了不得,如今我這妹妹會告狀!」張懋修吹鬍子瞪眼睛做出副怪相,忽的笑容一斂,低聲道:「愚兄可不是來打趣妹妹的,妹妹等的那個人,這回只怕是有麻煩了。」

「秦林他有什麼麻煩?!」張紫萱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說完就禁不住兩腮羞紅,心道:這不是不打自招么?

張懋修似笑非笑的把妹妹看一眼,好在他沒有再開玩笑,而是正色道:「秦賢弟以武將領欽差之命,率千餘眾橫行漠南,盡起四路大軍出塞大獲全勝,黃台吉一干宵小授首,擁不塔失里為王,他這番功業不亞於班超平西域、李靖逐突厥。」

張紫萱聞言並不驚訝:「名高遭人妒,功大招主忌,這也不奇怪,莫非兄長在翰林院聽到什麼風聲了?」

張懋修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貝齒輕輕咬了咬紅唇,張紫萱快步走下假山。

花廳之中,江陵相公太師張居正和長子張敬修對坐弈棋,張敬修每落一子都要思忖片刻,張居正卻是落子如飛,羊脂白玉雕成的棋子在烏木棋秤上敲擊,發出悅耳的聲響。

見獨生女兒輕移蓮步款款而來,張居正大喜,招手道:「來來來,陪為父下一盤!和敬修下棋,真箇叫人氣悶,瞻前顧後且不說,棋路也沉鬱無比……敬修你這種性子在順境無所謂,旁人多半還說你思慮周詳遠勝幾位同胞兄弟,不過為父看來,你遠不如懋修曠達洒脫,萬一到了逆境之中,只怕不易解脫呢!」

張居正無意中一語成讖,但此時三兄妹都只當作笑話而已,張居正加太師之尊位極人臣,江陵黨遍布朝野,一道鈞旨有雷霆萬鈞之威,哪裡還有人能給他們逆境?

張敬修就笑道:「父親大人教訓的是,外邊的確有人說孩兒老成持重,勝過三弟懋修這個狀元郎,但孩兒自己知道,三弟洒脫隨性、才氣曠達,酷肖父親當年,孩兒將來頂天做到尚書、侍郎,三弟才是入閣柄國的前程呢!」

外人面前,張敬修這些話是不會說的,他才授了吏部主事,離侍郎、尚書還遠得很,張懋修則是翰林編修,到入閣拜相也差著老遠,說出來無異於驕狂自大;但在家裡至親之間,說話就沒那麼多忌諱了,張居正讓二子嗣修奪萬曆五年丁丑科榜眼、三子懋修更是一舉登上萬曆八年庚辰科狀元,本來就是讓他們重複自己的道路,走翰林院到入閣拜相這條登上權力巔峰的捷徑。

改革新政剛剛全面鋪開,大明朝的弊端積重難返,沒有幾十年的努力難收中興之成效,張居正雖然春秋鼎盛,畢竟已經五十多歲,他準備花十多年的時間培養幾個兒子,逐漸讓他們繼承自己的事業。

張懋修被哥哥一捧,卻笑起來:「大哥說的差了,我哪裡稱得上酷肖乃父?真正酷肖乃父的,還在這裡呢!」

說著他就擠眉弄眼的,朝張紫萱努了努嘴。

張居正拈著頷下黑須呵呵大笑:「懋修你倒有自知之明,若非紫萱是女兒身,庚辰科的狀元輪得到你?來來來,紫萱陪為父下兩盤棋,你的棋路和為父很像。」

張紫萱依言坐下,重新開局和父親對弈,這父女兩人的棋路都是大開大合、氣勢如虹,一時間鬥了個旗鼓相當。

瞧見父親精神旺健,張敬修兄弟倆都覺高興,前段時間張居正操勞國事,面色晦暗、精神也大不如前,闔府上下都暗暗替他擔心,多虧戚繼光知道這事兒,特地從遼東尋來了千年人蔘、人形何首烏、野生梅花鹿茸和海狗腎等大補元氣之物,張居正服食之後效果明顯。

唯獨和父親對弈的張紫萱心中存著隱憂,看著神采奕奕的父親,她暗自思忖:戚帥送補藥,自然是好心,巴不得父親長命百歲,但那些大補之葯吃多了,恐怕不是好事情。聽說青黛的三叔、太醫院院使李建方醫術超群,讓他替父親瞧瞧才放心哩,偏偏父親生性固執,沒病沒災的一定不肯叫醫生診治……嗯,下次叫秦林想想辦法吧,他鬼點子多。

想到秦林,張紫萱立刻提起精神:「父親大人,秦林草原之行功勛極大,雖然還沒到功高不賞的地步,但他畢竟是以武臣身份領欽命出使,授意大軍出塞,恐有專擅之嫌。」

一聽女兒的話,張居正就曉得她的意思,呵呵笑著看了看張紫萱,毫不在乎的將手一揮:「秦林是大丈夫,何必畏讒忌譏?你看為父,就是名滿天下也謗滿天下嘛!」

這話就有點酸不溜丟的了,張敬修和張懋修肚子里好笑,對即將「奪走」獨生女兒的毛腳女婿的潛在敵意,即使是身為太師首輔的父親也不能免俗。

張紫萱又好氣又好笑,知道從正面無法說服父親,略一思忖便進言道:「秦林年紀輕輕便官居二品,又新立不世之功,便有挫折也沒什麼大礙,只是父親大人您,需要防備某些人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啊!」

張居正聞言一怔,接著將棋子重重地敲在棋盤上,喟然長嘆:「秦小子將來要是敢對不起你,看老夫不把他皮扒下來!」

就知道父親會識破自己的小伎倆,張紫萱紅了臉兒,搖著他肩頭撒嬌:「爹爹……」

第二天就是例常朝會之期,儀仗典制卻與平時不同,萬曆皇帝駕臨皇極殿,丹陛上文武大臣齊齊排開,丹陛下御馬監設馬,馴象所設象,旗手衛設旗鼓,天家威嚴、聲勢浩大。

常朝是在皇極門,所謂御門聽政,接受凱歌而回的將士報捷獻俘,則在午門設御座,欽差秦林這次算是大捷,但並非統帥大軍出征,似乎不好搞午門報捷,但如此重大的勝利,要是按常朝又嫌太簡慢,不足以彰顯天朝威嚴,於是改駕皇極殿以示隆重。

萬曆帝前後導引升御座,文臣張居正位列班首,腳下紅毯、身後宮女執扇,武功勛貴徐文璧領班,凈鞭三聲、鐘鼓齊鳴。

秦林頭戴無翅烏紗、身穿大紅蟒袍、腰系九龍玉帶,按奉旨欽差制度踏御道小步趨前,直至丹陛之下,大聲奏捷:「臣奉旨巡行塞外,托賴大明列祖列宗威靈、陛下洪福齊天、朝中群賢運籌帷幄,此行幸不辱命!扶不塔失里為順義王,誅戮首惡黃台吉,土默特百萬部眾咸稱我大明盛德,二十萬控弦之士盡數歸服王化!」

轟的一聲,群臣頓時議論紛紛,土默特部橫行塞外,素稱草原最強者,當年俺答汗更是朝廷勁敵,秦林僅帶千餘扈從官校就收服土默特部,他做的事情,就算出動五十萬大軍也不一定能做到啊!

儘管從昨天中午秦林回京,大家就知道了這個出乎意料的完美結局,但此時由秦林親口說出,又是一番驚訝。

御座之上,萬曆帝啟金口、發玉言,緩緩地道:「塞外奏捷,朕心甚慰,秦愛卿勞苦功高。」

話雖是這麼說,朱翊鈞臉上卻殊無喜色,語氣也不咸不淡。這是帝王馭下之術,但凡臣子有功,為人主的讚賞之色絕不能太過明顯,以免臣子居功自傲。

何況,朱翊鈞雖對結果很滿意,這件事的過程嘛,他心裡頭卻梗著個大疙瘩。

「臣有本參奏!」刑部尚書嚴清閃身出列,袍袖一揮,義正詞嚴地道:「臣揭參欽差大臣秦林,以武將身份擅自調動四路大軍出塞,獨斷專行、擅權干政,又與蒙古三娘子暗通款曲,明扶不塔失里為王,實則暗存不臣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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