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京華煙雲 第五五一章 威高震主

張居正訝然,細長的丹鳳眼眯了起來,頃刻間精光綻出,眼神如雷轟電閃般犀利。

自從坐上帝師首輔的高位,張居正的權謀所向無敵,所有公然反對他的人,無論是驕橫跋扈的高拱高閣老,還是清名舉世皆知的海瑞海筆架,一一被放逐、被貶謫,就連文壇盟主王世貞、清流領袖耿家兄弟,都不得不對他屈膝俯首。

萬曆五年圍繞丁憂奪情的爭論,張居正更是大展雷霆之威,用廷杖和更加嚴酷的手段,把那些明著要求他回家為亡父守孝,實則反對新政的頑固官員通通擊倒。

三四年來,帝師首輔的地位越發牢固,江陵黨從中樞到地方一呼百應,張居正已經很久沒有聽到別人對他說「錯」這個字了,以至於秦林突然提起時,顯得那麼突兀,那麼刺耳。

張紫萱看到父親的神色,芳心就突的一跳,柔腸百結地看著秦林,用目光哀懇他放緩詞句,暫且退讓,自己慢慢再想辦法婉轉規勸父親。

秦林朝張紫萱投去安慰的眼神,不過他並沒有絲毫退讓,而是迎著張居正的逼視更踏前一步:「張老先生,你確實錯了。」

張紫萱心中幽幽一嘆,就猜到這傢伙不會改變主意。

秦林雖然和她父親文武殊途、性格各異,但骨子裡的驕傲是完全相同的……或許這就是相府千金和秦林一見傾心的原因吧。

張居正將袖袍重重一揮,聲音沉了下來:「好,既然你說老夫錯了,就得說出錯的理由要是有道理,老夫自然從諫如流,要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也莫怪老夫,哼!」

連萬曆都怕張居正三分,唯獨秦林不怕他老人家,不慌不忙地問道:「王世貞說張老先生工於謀國、拙於謀身,您知不知道?」

張居正修眉一挑:「這話不是海筆架說的嗎?」

「啊,是海瑞說的?」秦林摸摸鼻子,訕笑道:「不好意思,記錯了,嗯,反正差不多吧,我就想問問張老先生是怎麼看待這句話的。」

張居正本來氣鼓鼓的,到這裡反而哭笑不得,原本以為秦林要說出一番怎麼樣的大道理來呢,沒想到他連究竟是誰說這話都記錯了。

張紫萱也啞然失笑,待要假裝呵斥秦林幾句讓他退下,卻見父親神色已不如剛才那麼嚴厲。

「老夫雖然瞧不上海瑞那迂夫子,倒不覺得他這句話有什麼不妥……」張居正將黝黑的鬍鬚輕輕一捋,隱然有自得之色。

海瑞是在奪情之議發生後,說出這句評語的,張居正通過奪情避免了回鄉守孝三年,沒有遠離京師政治中心,保住了權位,保住了改革新政的大業,但他失去了清名,在世人特別是儒林清流眼中成了一個為了權力,甘願做不孝子的卑鄙小人。

可在張居正自己看來,這句話反而是對自己最好的評價,身為宰輔重臣,掌握著大明朝這艘巨艦的航行路線,只要工於謀國就行了,拙於謀身恰恰是他為了新政大業不惜犧牲個人名節的完美寫照。

再說了,身負李太后重託,內引馮保為奧援,外則江陵黨遍布朝野,權傾天下的張居正,又有什麼必要去謀一身之榮辱得失呢?!便如商鞅、霍光、王安石,是非榮辱盡可留待後人評說。

「工於謀國,拙於謀身這句話,確實是很高的評價……」秦林嘖嘖讚歎,似乎完全同意張居正的看法,「當得起這八個字的,二十四史上也就商鞅、周亞夫、晁錯、岳武穆、于少保等屈指可數的幾個人吧?!」

商鞅、周亞夫等人都是歷朝歷代的英雄豪傑,秦林以此來比擬,張居正頗為傲然自得,但聽著聽著臉色就變了。

除了商鞅之外,其餘數人無不落得人亡政息的局面漢朝晁錯被殺,削藩終止,遂有七王之亂;宋朝岳飛屈死風波亭,北伐半途而廢,直搗黃龍終成畫餅……

「秦林,你憑什麼說老夫會步他們後塵,憑什麼說老夫的新政也會人亡政息?」張居正氣得臉色鐵青,把鬍子一吹,眼神凝練有如實質。

秦林冷笑一聲,毫不客氣地道:「張老先生是大明曆朝第一名相,也是第一權相,李善長、胡惟庸、嚴嵩,哪個的權力能及得上張老先生您?可他們身前身後有好下場了?此處並無外人,恕小侄直言不諱,做官到您這份上就只剩下兩條路,要麼死後被清算,要麼……造反!」

張居正、張紫萱父女面色大變,各各心頭有數,秦林說的不是危言聳聽,而是數千年來用鮮血寫成的歷史。

位極人臣、權傾天下,要麼就造反做曹操,要麼就是霍光,死後被清算。

「秦兄未免、未免太……」張紫萱忍不住反駁道:「自古也有君臣相得,比如諸葛亮輔佐蜀漢後主,死後也並沒有受到清算。」

秦林苦笑著搖搖頭:「小姐又何必自欺欺人?難道你以為當今陛下是劉阿斗?」

張紫萱面色大變,方才的反駁也只是情急之下脫口而出,此時才想起萬曆生性刻薄寡恩,哪裡是忠厚老實的劉阿斗?

「造反?」張居正也有那麼一刻的失神,接著他趕緊搖搖頭,把這個可怕的念頭從腦海中趕走,神色重新變得堅定:「不、老夫是為了大明朝的江山社稷,老夫絕不會造反,秦林你不要胡說至於人亡政息,哼哼,陛下終將明白我的一番苦心……」

難怪張居正和萬曆會從君臣相得,最終走到那叫世人扼腕嘆息的一步,秦林不禁為張居正感到悲哀,他嘆息道:「張老先生,海瑞說你工於謀國、拙於謀身,小侄並不這麼看,小侄反而覺得您謀身既拙,謀國也拙!」

張居正氣得滿臉通紅,張紫萱也連連朝他使眼色,秦林卻連珠炮一樣說道:「須知宰輔與帝王的關係,很大程度上決定著國家形勢,張老先生只謀國不謀身,為了當前強行推進新政就罔顧君臣之間的關係,從而為將來埋下禍患,你自己不怕死後被清算,難道你就不怕落得人亡政息,新政成為泡影?」

「陛下聖明天子,絕不會這麼做的……」張居正固執地說道。

「所以,你就錯在這裡!」秦林搖著頭,極其惋惜地道:「你們都把萬曆當皇帝、當成天子,於是就以最嚴格的標準來要求他,殊不知他只是個十八歲的年輕人,你身為帝師,更應該知道他生性刻薄寡恩、心胸狹隘,別人的好處三天就忘,別人有過錯就記住一輩子……純粹就是個資質平庸、還有點小心眼的傢伙,只不過跟著你學了些帝王術而已,離聖明天子還差得老遠!」

從來沒有人敢這樣說皇帝,就連張居正自己,明明知道萬曆的那點臭脾氣,但或許是老師對愛徒的寬容,或許是傳統思想的束縛,總把他看作真命天子,即使有什麼缺陷,將來也必定會改正,所以草擬的罪己詔,措辭也極為嚴厲而正大,幾乎是以帝王的最高標準來要求萬曆。

唯獨秦林比誰都清楚,萬曆在明朝皇帝裡面絕對算不上什麼聖明天子,執政能力趕太祖朱元璋、成祖朱棣差得太遠,還特別小心眼、記仇,全仗著張居正執政十年的積累才稍微有了點中興氣象,打贏了三大征,但到了後期國勢就漸漸衰落……

這麼一位帝王,指望他像唐太宗一樣從諫如流,指望他像秦始皇一樣雄才大略,那不是趕鴨子上架嗎?

其實張居正自己也知道這些,只不過出於本能的不去想、不願意想,但秦林一旦捅破了窗戶紙,他也立刻想到了其中關竅。

既然不願意做曹操,他這個首輔帝師終究要告老還鄉的,他再怎麼春秋鼎盛,也比不過年紀輕輕地萬曆。

有朝一日自己告老回鄉,萬曆徹底掌握朝政,皇帝會不會由於心中怨憤,再加上奸人挑唆,給新政來個徹底反轉?

這種可能性不但有,而且還非常大!

秦林看看張居正神色變化,就在旁邊加了一把火:「張老先生知道陛下不過是中人之資,性子又不是很寬宏大量,這次還有另外一個因素……是的,陛下自己有錯,不該持劍夜行,狂飲濫醉,但他畢竟是被人冤枉陷害的,已經包了一肚子的氣,如果您這罪己詔還措辭嚴厲,狠狠掃他面子,您說陛下會怎麼想?」

張紫萱悄悄朝秦林豎起了大拇指,也開口勸道:「父親大人,現在陛下還只是對你的管束感覺不滿,帶著幾分少年人的意氣之爭,因勢利導還為時不晚,但要是在他本來就被冤枉、被陷害之後,還一味嚴厲斥責,恐怕他恨屋及烏,反而改變對新政的態度……」

張居正恍然大悟,這位帝師首輔徹底被秦林和女兒說服,笑著搖了搖頭,轉身走回書房。

游七抱著木匣站在旁邊,早已聽得心如擂鼓,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游七,還不把老夫草擬的罪己詔拿進來?」張居正將筆提起來:「老夫要修改詞句,游七,快快磨墨!」

勝利秦林和張紫萱伸手,四隻手掌在空中相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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