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京華煙雲 第四四五章 國讎家恨

韓薦和陳克志兩個大眼瞪小眼,實在做夢也沒想到自己一腳踢到了鐵板上,到頭來「紅衣蠻婆」居然是當代定國公徐文璧的妹子,聽口氣還是南京魏國公府的大小姐。

無論官員百姓還是外藩使者,全都用怪怪的目光瞧著這兩位,活像看耍猴。

那陳克志尚且自知理虧,垂頭喪氣自認倒霉,韓薦仍死鴨子嘴硬,口口聲聲地道:「當街毆辱外藩貢使,罔顧朝廷『柔遠人』之意,本官身為朝廷命官,一定要上奏有司……」

徐辛夷蹬的一下衝過去,指著韓薦鼻子道:「走走走,咱們去找朝廷評評理,看萬曆陛下怎麼說,朝廷要是評不來理,還有慈聖太后娘娘呢!」

前些日子徐大小姐就是住在太后娘家武清伯府的,太后一力促成娘家和魏、定兩國公府聯姻,這胳膊肘還能朝外拐嗎?

秦林也沉著臉,眼神像刀鋒一樣銳利,皮笑肉不笑地道:「用不著拿這些小事情來褻瀆聖聽,你們要是不服氣,盡可以去禮部、兵部和都察院告狀嘛,本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秦名林,現以指揮同知銜掌南鎮撫司,你們記清楚了?」

徐廷輔在旁邊看得咧著嘴直樂:小姑姑和小姑爺這對夫妻還真是雙響炮,兩個都不肯饒人哪!

「錦衣鷹犬有什麼了不起,我等儒門出身的正人君子,呃……」韓薦還要張著嘴嚷嚷,陳克志已經閃電般出手,將這位同僚的嘴巴緊緊捂住,一邊朝秦林點頭哈腰賠笑臉,一邊使勁兒把他朝旁邊拖。

韓薦一時不防,被自己口水嗆得連聲咳嗽:「咳咳咳,陳兄你怎麼回事?」

陳克志把韓薦拖得遠了,這才擦了把額頭冷汗:「年兄啊!你知道江陵相府的大門永遠對誰敞開,你知道司禮監馮督公為了誰把嫡親侄兒打得半個月下不了床,你知道薊遼總督楊兆又是被誰扳倒的?若不是小弟見機得快,老兄怕是要糟糕啦!」

韓薦眼睛瞪得溜圓,他長期在會同館和四夷打交道,這些夷人對天朝大多是恭敬謙卑的,所以讓他養成個傲慢自大的脾氣,此時聽同僚說起,這才嚇得渾身直冒冷汗:「有、有這等事?」

陳克志聽韓薦口氣還有些不信,便鼻子里冷哼一聲,暗道我這番總算盡到同年之誼了,你再執迷不悟,那可就誰也救不了你啦。

死狗一樣癱在地上的莽應里,沒人再去管他了,本來威風凜凜的緬甸東吁王朝大王子,此時已經像爛在大街上的臭狗屎,誰願意去惹一身臭氣?

雲南孟養宣慰使思家的主僕三人,更是自打到京師來,頭一次揚眉吐氣,看到了新的希望。

「好人吶,大明朝果然有忠臣,咱們遇到大忠臣了!」思忘憂身邊的老嬤嬤和那中年武士一臉的激動,看著秦林的目光充滿了感激。

思忘憂瞧著秦林、徐辛夷和徐廷輔,小女孩的眼睛有些發紅,這麼些天在各衙門遇到無數的冷遇和白眼,直到今天終於揚眉吐氣,她想說點感激的話,卻又覺著喉嚨口被什麼堵住,強忍著才沒讓眼淚流下來。

秦林見狀長嘆一聲,揉了揉小傢伙的腦袋,低聲道:「你父親是心向中華、替大明守土而死的英烈,要是在京師還被仇敵欺辱,凡是咱們中國人,都要打心底自慚形穢啦!」

徐辛夷也嗟嘆著,把思忘憂的小手牽著,「小妹妹別著急,哥哥姐姐總要替你報這場國讎家恨。」

秦林和徐廷輔丟下爛泥般的莽應里不去理會,帶上思忘憂主僕三人,尋了家京師達官顯貴經常光顧的酒樓,一起坐下吃酒。

徐廷輔不大清楚思家的事情,酒過三巡菜上五味,秦林出言相挑,就在席間問起。

不提還好,一提起來思忘憂就小嘴一扁幾乎又要哭起來,這個堅強的小女孩強忍著淚水,哽咽著道:「我爹爹就是大明朝的孟養宣慰使思個,爹爹常對屬下官吏和我們兄弟姐妹說,咱們孟養雖然遠在雲南邊陲,卻實實在在是中國的地方,咱們思家雖不是漢人,卻實實在在是大明朝冊封的宣慰使,須得世世代代忠於朝廷,替中國守土。

那緬甸莽應龍是個大大的惡賊,一心要稱王稱霸,仗著離天朝遠,就不把朝廷放在眼裡,除掉攻破暹羅、寮國之外,還幾次三番侵奪天朝土地,雲南孟密、木邦、別混、車裡等土司,或者降了,或者逃了,只剩下咱們孟養寧死不屈。

我爹爹英雄了得,孟養兵將忠心耿耿,幾次打退莽應龍的大軍,更曾聯絡天朝金騰副使羅汝芳,兩路合擊打敗了緬甸人,還差點捉住了莽應龍。

不想……不想天朝的雲南巡撫王凝是個秦檜,竟阻住羅將軍不可出兵,叫莽應龍從容逃竄……

去年,莽應龍再次帶了大軍北上,傳檄叫歸順他的土司助戰,還有五百頭戰象和一千個佛郎機的火槍手,加起來足有二十萬大軍,比咱們孟養的兵足足多了十倍。

連番惡戰,咱們的將士全都戰死了,我七個哥哥全死在了戰場上,母親、姨母和三個姐姐跳崖,我們的戰象被打死了,我們的城寨都被攻破了,鮮血流成了河,在我暈倒被歹忠和阿囊拖著逃走的之前,爹爹、爹爹他最後還高喊著,舉刀和惡賊莽應里的軍隊拼殺。

聽說、聽說他被俘之後莽應龍要他投降,爹爹說『我受大明冊封、替中國守土,怎麼能投降叛逆之賊?』,於是英勇就義……」

說到後來,思忘憂已經泣不成聲,一張小臉哭成了花貓,那種努力忍住悲痛,卻又悲痛難忍的模樣,就算鐵石人見了也難免動容,所說的內容又真實無比,字字血聲聲淚,叫人扼腕嗟嘆。

武士歹忠和保姆阿囊一左一右,扶著思忘憂離席跪下,朝上叩頭磕得地板砰砰作響:「幾位天朝大老爺,現而今我思家只剩下小姐這最後的骨血,潑天的冤讎,只有求天朝發兵洗雪了!」

徐辛夷拍案而起,徐廷輔悚然動容,秦林慌忙雙手將思忘憂主僕扶起來,顫聲道:「令尊、令堂全家為天朝守土而死,雖是邊陲土司,其忠義節烈又與岳少保、於閣部有什麼分別?忠臣義士人人敬仰,秦某何德何能,可不敢受你這一跪呀!」

徐廷輔三十多歲的人了,風風雨雨多曾見慣,可聽了思忘憂這一番話,容色也激動無比,憤聲道:「雲南官員昏聵一至於此前番巡撫王凝阻住羅汝芳出兵合擊,實與秦檜無異,令親者痛、仇者快,真乃國之蠹蟲。」

「還有什麼說的?」徐辛夷將桌子重重一拍,聲色俱厲:「黔國公沐家世鎮雲南,本和我家一樣是武功勛貴,難道七八代傳下來,當年的南天一柱竟變作了軟腳蝦?像這樣事,就應該奏明朝廷,徵發大軍,將侵我國土、殺我守官的莽應龍一夥犁庭掃穴、全部誅戮」

思忘憂和兩位忠僕立刻面露喜色,這位大姐姐果然快人快語呀,把他們的心裡話都說出來了。

徐廷輔則面色一黯,神情很有些不好意思。

秦林心頭明白大概,故意裝作不知,請教他:「賢侄為何面有難色?我大明赫赫天威,雖天涯海角,只要心向中華者儘是我朝赤子,凡跳樑小丑皆當誅戮,難道不應該替思家報仇雪恨,打擊莽應龍這群強盜,奪還被侵佔的國土嗎?」

徐廷輔重重地嘆了口氣:「談何容易為著沐朝弼的事情,朝廷很拿沐家為難,張相爺好不容易才使個了李代桃僵之計,囚沐朝弼、扶沐昌祚,這才消弭禍患,所以朝廷不大願意在雲南動兵……」

原來上代黔國公沐朝弼橫行不法,在雲南威福自專、作惡多端,很有些尾大不掉的意思,朝廷擔心處置沐朝弼一人會引起黔國公府的抵抗,更擔心黔國公府不穩,雲南各土司趁機作亂,所以很拿他沒法。

後來是張居正想辦法,下旨把沐朝弼弄到京師來囚禁,同時宣布由沐朝弼的嫡子沐昌祚提前承繼黔國公之位。

這樣一來,沐朝弼的罪行得到了清算,朝廷綱紀得以伸張,而雲南沐家也認識到朝廷只針對犯罪的沐朝弼一人,並不影響整個沐家的榮華富貴,於是整個過程平穩,沒有惹起什麼風波,那些被沐家所鎮的雲南土司,也沒有造反作亂的機會。

如果現在又繼續在雲南動兵,勢必加強沐家的權勢,萬一沐昌祚又坐大,對朝廷而言豈不是重蹈覆轍?

所以從朝廷中樞到雲南的巡撫巡按等文官,都以妥協、綏靖的姿態對待緬甸莽應龍的咄咄進逼,主要原因便在於此。

說罷,徐廷輔轉過臉,不敢和思忘憂的目光相觸,堂堂小公爺,朝廷的一品大員,在這位忠臣之後面前竟打心底升起幾許慚愧。

「原來是這樣啊!」秦林摸了摸鼻子,「莽應龍、莽應里父子實在可惡,揍他一頓還不解氣,要是輕易放過他們,老子實在心有不甘……思忘憂小妹妹,你且說說,緬甸進貢的白象既是你家的,又怎麼進獻給朝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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