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江南煙雨 第三〇五章 死亡訊息

第二天中午,封舟被拖回了杭州碼頭,與此同時,大批水師兵丁奉命趕來,將碼頭圍得水泄不通。

百姓們前幾天還目睹封舟出航,今天又看到它被拖回來,人人心頭納罕,等屍體一具接一具的從船里抬出來,立時便有人縱聲大哭,更多的人則撒腿飛跑,往出海船工的家中報信。

不到半個時辰,便有數百名船工家屬聚在碼頭上,凄慘的哭喊聲響成一片,兵丁放他們進去認屍,看見幾天前還活生生的父兄、兒孫變作了冷冰冰的屍體,百姓們伏屍痛哭,一時間風殘雲愁,連杭州灣的海浪也作悲聲。

聞訊趕來的杭州知府龔勉、錢塘知縣姚道嵋兩位,瞧著這麼多屍首也傻了眼,龔勉還強作鎮定,但手腳都在發抖,那姚道嵋乾脆一屁股坐在台階上,愁眉苦臉的扯自己頭髮:「天哪,姚某定是九世作惡,才遇到今天這一出」

布政使李嗣賢捋著鬍鬚,神情那叫個悲天憫人,顫聲嗟嘆道:「朝廷命本官守牧一方,治下子民卻遭此毒手,本官若不能將真兇繩之以法,上何以報君王之恩,下何以對黎民之信?」

說著他目視金櫻姬、秦林,目光灼灼有憤然之色,這一番爐火純青的表演,就算搬到戲檯子上也能得幾聲叫好的。

哪知一山更有一山高,劉體道左手將大袖往下一甩,右手食中二指捏著劍訣橫在胸前,虎目含淚、語帶金石之音:「本官奉朝廷明旨代天巡狩,出京時耿二先生便言道『吾輩以氣節砥礪天下,當效法董狐直筆不諱與彈劾奸相之楊繼盛,官可棄、血可流、頭可斷,而節不可折』。今閹豎凌虐廠衛橫行,縱容奸險之徒殺我天使、害我百姓,劉某頭頂天、腳履地,誓與其黨不共戴天此次若不能伸張正義,劉某不惜一死,定要抬棺死諫。」

我靠,抬棺死諫?老兄未免太入戲了吧?龔勉和姚道嵋都把舌頭一吐,暗道這劉巡按只怕是海上吹的風大,有點外感風邪痰迷心竅了,須得找個大夫給他瞧瞧。

李嗣賢卻感動莫名,連聲贊劉巡按實乃孤高耿介之臣,只是不必做得這麼極端,留著有用之身將來為國出力嘛。

「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劉體道雙目炯炯遙望天邊浮雲,面容是那麼的慷慨激昂,正午的陽光給他的身影鍍上了一層燦爛的金色……

百姓們登時感動得熱淚盈眶,一個個頂禮膜拜:「好官!青天大老爺啊!」

「就和戲台上的八府巡按一模一樣呀……」

「不準笑!」

最後這句是秦林叮囑身邊使勁兒捂住小腹的金櫻姬,因為金長官已經憋笑憋得快要忍不住了。

可回想起昨夜的情形,秦林也覺得好笑,堂堂八府巡按跪在自己腳下搖尾乞憐,僅僅是耿定向的一封信就壓垮了他的脊樑,為了保住官位和名聲願意出賣一切……如果百姓們知道了這位劉巡按的真實面目,恐怕會吐他一臉口水吧。

不過,這種小人正是秦林用得著的,劉體道確實是條瘋狗,但他絕不敢咬自己的主人,只要把他馴熟了,有時候放出去咬人還是很方便的。

遠處圍觀百姓中,發生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騷動,許多擠在大堤上的人,忙不迭地朝兩邊散開。

果然來了,沒讓我失望秦林壞笑著,輕輕捏了捏金櫻姬的纖纖玉手。

就你能金長官嫵媚如水的眼波,把秦長官麻了一下。

黃公公和霍重樓兩位,更是互相打著眼色,眉飛色舞,基情四射啊!

來的正是海鯊會會首陳白鯊,他跳下滑竿,連滾帶爬地跑到停屍處看了看,假惺惺地乾嚎兩聲,立馬就餓狼似的撲到李嗣賢腳下,扯著喉嚨喊冤:「李方伯,我兄弟冤枉啊,李大人明鏡高懸,一定要還他們一個公道哇!」

這次出海被害的船工,不少是海鯊會控制之下的會眾,所以陳白鯊說是他兄弟。

李嗣賢指了指劉體道,慨然道:「非但本官,劉巡按剛才也允了,若不能伸張正義,他還要抬棺死諫哩。」

陳白鯊聞言大喜過望,他和李嗣賢關係要密切一些,劉體道是京師放出來的巡按,經李嗣賢引見,也受了他不少賄賂,但總覺關係還差著一點兒,這次居然肯如此鼎力相助,實出陳白鯊意料之外。

從地上爬起來,陳白鯊就道:「小人從大街上來,一路上聽人說琉球使臣親眼看見是瀛洲長官司的船劫了封舟,後來船和屍首也是在他們開府建衙的大衢山島周圍發現的,這金氏不就是罪魁禍首么,怎地還沒有束手就擒?」

說罷,陳白鯊惡狠狠地盯著金櫻姬,那眼神之兇惡,簡直恨不得在她身上剜個大洞。

金櫻姬統率五峰海商橫行三十六島,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立刻嘻嘻一笑,沒好氣的吐出四個字:「賊喊捉賊!」

陳白鯊大怒,仗著這會兒正扮悲情博同情,居然捲起袖子準備上前廝打。

「喂,沒有證據不要信口雌黃哦……」秦林踏前半步,冷笑道:「誰是真兇還難說的很,以本官看嘛,彼此心裡有數。陳會首,你可別入戲太深!」

陳白鯊心頭一凜,便知道秦林已懷疑起自己,雖說他自忖這件事做得沒有破綻,但畢竟做賊心虛,氣焰就矮了幾分,口口聲聲指控金櫻姬是幕後真兇,卻不敢再上前廝打了……再說,霍重樓還捏著手爪子虎視眈眈呢,他這條大白鯊可打不過東廠鷹爪王。

一時間氣氛變得緊張起來。

「眾、眾位長官……」姚道嵋打破了僵局,戰戰兢兢地問道:「這許多屍首擺在碼頭上也不是個事兒,天氣又熱,以下官之見是不是……」

「將屍首再搜檢一番,平民百姓的都發還家屬吧!」秦林把手一揮,「我們都檢查過了,屍首本身並沒有什麼線索。」

將屍首發還家屬掩埋便是進一步消滅證據,同時在百姓中間煽風點火便能越發坐實五峰海商的罪名,陳白鯊當然求之不得,連連朝李嗣賢打眼色,於是便沒有人反對這個提議。

「那剩下的屍首怎麼辦?」姚道嵋仍然撓頭,因為有蕭崇業、謝傑兩位冊封使者,以及他們的隨從和護衛,加起來也有十來具。

秦林想了想,面色沉重的拍了拍姚道嵋的肩膀。

其餘的官員,也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現在就屬你官最小,你不倒霉誰倒霉?

又是我?姚道嵋一張臉拉成了苦瓜,好在他做官也就把住逆來順受四個字不放,沒奈何只好命衙役、民壯把這些屍首運回錢塘縣衙門的殮房存放。

不僅是晦氣,這十餘具屍首停在這裡,薄棺材總要給人家一副吧?加起來又是一筆不菲的開支。

屍首既然運到縣衙門暫存,眾位官員也就自然而然的跟著來了,浙江布政使、巡按御史、提督市舶太監、東廠領班、杭州知府……就連金櫻姬的六品土司長官也比姚道嵋大兩級,可憐的錢塘縣跑上跑下,安排座位、茶水,忙了個屁滾尿流吧,別人還不給他個好臉色看。

有什麼辦法呢?官場就是這樣,官大一級壓死人嘛。

姚道嵋派人從棺材店買了十幾口薄棺材,準備把這些屍首暫且裝殮,就有個油頭滑腦的紹興師爺在他耳邊低低地說了幾句,姚知縣登時恍然大悟,朝著眾位上官稟道:「屍首不是下官發現的,現在既然要暫存在縣衙,照例就得搜檢勘驗,以免滋生弊端。」

姚道嵋這話說得沒錯,屍首放在他這裡,要是進去時沒有中毒,過些天卻在嘴裡驗出砒霜,那是誰的責任?殮房做個例行檢查是必需的。

李嗣賢正要呵斥這七品芝麻官,劉體道卻搶先擺了擺手:「要搜檢就快一點,本官事情還多得很!」

他既然這麼說了,別人也就不好再有異議,立刻由縣衙的老仵作檢查起來。

因為大部分屍首已被領走,現在需要檢查的屍體比昨天海灘上少得多了,老仵作也就按宋提刑洗冤錄上的規矩,檢查得比較仔細。

首先他細細檢查了蕭崇業、謝傑兩位使者,又是看下陰、又是捏頭髮,還要扳開嘴巴銀針探喉,忙得不亦樂乎。

陳白鯊站在李嗣賢身後連連冷笑,顯然極有自信。

「笑吧,待會兒你就笑不出來了!」秦林慢慢地啜飲著蓋碗茶,眼角餘光看到陳白鯊的神情,他的嘴角就露出了一絲揶揄的微笑。

老仵作檢查完兩位天使,又查他們的隨從和護衛。

李嗣賢等得不耐煩,正準備出言呵斥。

忽然那老仵作就叫起來:「這……這是什麼?」

只見他從一名隨從的髮髻裡面,取出一隻小小的毛筆管兒。

這是怎麼回事?在場所有的人,霎時間都驚呆了。

「昨天屍體太多,沒檢查太仔細……」秦林訕笑著就要去仵作手裡接那筆管兒,幾下打開堵著的蠟,就從裡面掏出了一個紙卷,上面隱約帶有字跡。

琉球使臣梁燦和衛榮同時叫起來:「蕭崇業蕭天使總是隨身帶鉛筆記錄所見所聞,這必定是他死前寫下的控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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