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江南煙雨 第三〇一章 秦林的底牌

四十二具屍體在海灘的樹蔭底下,整整齊齊擺了長長的一排,每具屍體都被海水泡得顏色卡白,本來就扭曲掙扎的面容經水泡浮腫之後,越發猙獰可怕,有的屍體嘴角還有混著白沫子的粘液緩緩淌出……

這簡直就是一場屠殺啊!

即便秦林見慣了死亡,也是頭一次在單獨的一起案件中看到如此眾多的屍體,是什麼人如此喪心病狂?

懷著查明真兇、令死者沉冤昭雪的迫切心情,秦林和陸遠志聯手將屍體檢查了一遍。

因為數量太多,另外這種明顯的大規模屠殺案件從屍體本身也難以發現有用的線索,所以檢查也比較粗略。

秦林和陸遠志忙上忙下勘驗屍體的時候,李嗣賢、劉體道兩個捏著鼻子躲得遠遠的,只是陰陽怪氣的叮囑從衙門裡帶來的仵作,叫他們「務要仔細盯住,別被人在屍首上做了手腳。」

「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金櫻姬在旁邊看不下去,悠悠的來了這麼一句。

黃公公和霍重樓也在旁邊冷嘲熱諷,只可惜兩位正人君子的臉皮實在厚得很,根本就充耳不聞,指揮幾個仵作把秦林盯得更緊了。

可惜秦林和陸遠志本來就沒有弄虛作假的打算,那些仵作開始還是奉著上司的命令,睜大眼睛監視他倆,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越看越覺得人家手法厲害,自個兒拍馬也比不上,到了後頭吧,乾脆一板一眼的學了起來,甚至像學生請教老師那樣問秦林,這裡為什麼要這麼做,那裡給屍體翻過來又為什麼。

秦林並不藏私,詳略得當的給仵作們解釋,到頭來幾個鬚髮花白的老仵作圍著他點頭哈腰,一如當年跟師傅學藝似的。

李嗣賢、劉體道心頭鬱悶得不行,待要呵斥那些仵作吧,又覺得和低賤小人計較未免失了朝廷大員的體面,只好黑著臉、癟著嘴,一副小受樣兒,暗生悶氣。

這種大規模屠殺,作案手段本身並不複雜,死因和死亡時間等方面都不大會有什麼突破的,秦林和陸胖子匆匆完成了檢查。

屍體都有被捆綁的跡象,初步判斷死亡時間都在同一個時間段,致命傷都是位於胸腹或者頸部的刀傷,刀口很深、並且往往不止一處,有的屍體胸腹被狠命捅了五六刀,有的脖子都快被割斷了。

「殺人滅口的跡象很明顯啊!」秦林把沾滿污漬的布手套扔掉,走到海邊,抄起海水洗手。

金櫻姬三步並作兩步跟了過來,憂心忡忡地問:「怎麼樣?奴家覺得是有人故意陷害呢。」

「確實是陷害……」秦林毫不遲疑地點點頭,「屍體雖然沒有找到有用的證據,但體現出非常明顯的過度殺傷。」

刑事偵查中的過度殺傷,就是指完全沒有必要的、超越一般意義的暴力傷害,比如一刀割喉就能致命,偏要把整顆腦袋都割下來,明明已經勒死,臨走還要拿石頭把被害人的腦袋砸個稀巴爛,都屬於過度殺傷。

從犯罪行為分析的角度,過度殺傷有三種常見情況,其一是初次犯罪張皇失措,秦林曾經辦過一起殺人搶劫案,年紀輕輕地案犯初次搶劫,遇到反抗之後驚慌失措喪失理智,把被害人足足捅了八十多刀;其二是發泄某種情緒,比如變態殺人狂的施虐,比如仇殺案兇犯對被害者的瘋狂報復;第三嘛,就是殺人滅口的心態,唯恐受害者死得不夠徹底,所以下的手之狠,都夠讓被害者死上好幾遍了。

這起案子很明顯不是初學菜鳥發狂,也不是行兇報復,那麼罪犯殺人滅口的心態,頓時就昭然若揭。

為什麼要徹底滅口?只要留下任何一個活口,就沒辦法嫁禍於五峰海商了嘛!

秦林將這番道理與金櫻姬講了一遍,金長官聽得連連點頭,又補充道:「兇手將屍首扔到大衢山島東、南、北三面的海里,這些屍首遲早會被浪打上岸……呵,幸好聽的你話沒有燒掉封舟,否則咱們還真被他賴上了!」

是啊,如果是普通的劫殺案件,隨便把屍體扔哪兒就行了,封舟被浪衝到大衢山島擱淺也可以算個偶然,但環繞大衢山島三個方向的海中都被扔了屍體,如果不是存心嫁禍,誰會有這麼蛋疼?

「有沒有懷疑對象?」秦林壓低了聲音問。

金櫻姬鳳目一轉,伸手就把他掐了一把,似笑非笑地道:「裝傻!」

秦林嘿嘿笑著撓了撓頭,這件事從最開始就懷疑是海鯊會做下的,因為作為被嫁禍的當事人,他們很清楚人不是五峰海商殺的。

這片海域上,夠實力做出這番勾當的只有三方勢力,其一海鯊會,其二五峰海商,其三就是朝廷水師,其餘的倭寇啊!佛郎機人啊,在杭州灣喇叭口附近都只能乖乖夾著尾巴做人。

朝廷水師當然不可能喪心病狂把冊封天使給殺了,再說也沒理由嫁禍五峰海商;加上不是金櫻姬做的案子,剩下的唯一嫌疑犯就只有海鯊會。

見秦林提出了海鯊會,金櫻姬丹鳳眼中光彩一閃:「小冤家,你有證據了?嘻嘻,奴家就知道你本事大嘛。」

秦林抬頭壞笑,金櫻姬這話,似乎語帶雙關哪!

可接下來他又搖了搖頭。

和普通的刑事案件不同,這是一起有兩股龐大勢力參與其間的罪案,偵破工作便與通常情況下的命案大相徑庭。

這起案件的嫌疑人是非常明確的,就是陳白鯊和趙海馬的海鯊會,現場留下的證據也多得足以叫新入門的菜鳥偵探都不會疏忽:船艙中累累血跡,血腳印、血指紋隨處可見。

但關鍵是,海鯊會有上萬幫眾,誰知道其中哪幾個才是真兇?總不可能把上萬人抓起來對指紋吧何況陳白鯊只要把參與作案的人藏起來,乘船出海遠走高飛,你去找誰對指紋、腳印?

偵破這種案件,最好的辦法就是將海鯊會一網打盡,審問其高層的知情人,得到線索打開局面……後世秦林曾參與打黑風暴,就知道抓一百個小嘍嘍也沒有屁用,得抓到黑老大、雙花紅棍和狗頭軍師才能一舉破案。

可現在就遇到關鍵的問題了,秦林作為外省的錦衣衛官兒,金櫻姬又是嫌疑人之一,根本就不可能去抓陳白鯊、查海鯊會,就算有東廠霍重樓站在自己一邊,對方還有個相當於省長的從二品布政使壓陣呢。

事實上豈止李嗣賢、劉體道這兩位公然跳出來的?海鯊會是權貴走私集團的代言人,倚仗官府勢力欺壓百姓和中小客商,傳聞中血債不少,卻一直逍遙法外,除了劉、李之外,杭州知府龔勉、浙江提刑按察使、浙江都指揮使乃至整個浙江官場,恐怕都是和他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吧。

在浙江玩硬的,秦林還差點,畢竟不是走到哪兒都有徐辛夷那條人形母暴龍壓陣啊!

想到這裡,秦林不禁有些懷念那傢伙了,如果大小姐在這裡,一定會立刻點起大軍,直接把海鯊會老巢給剿了……

「呃,為毛在金長官身邊,我卻會想起徐大小姐?難道我真的很花心?」秦林莫名其妙的摸了摸鼻子,搖搖頭收回有些紛亂的思緒,看看金櫻姬,秦長官有些心虛。

金櫻姬自然不知道秦林的胡思亂想,她門牙輕輕咬著嘴唇,思忖了半晌才道:「那麼,沒有別的辦法了?這樣的話,我們的處境會很棘手呢。」

五峰海商和海鯊會都有上萬幫眾,互相指責打口水官司的話,根本就找不到具體參與案件的嫌疑人,這起案子就有向無頭公案發展的趨勢。

畢竟那兩艘劫持封舟的八櫓快船打著五峰海商的旗號,封舟和浮屍又是在瀛洲長官司開府建衙的大衢山島發現的,無論如何五峰海商都會處在下風,被大部分人認定是殺害天使的元兇啊!

也不說朝廷會不會做出反應了,就這麼頂著「殺害天使」的罪名拖下去,本來就傾向于海鯊會的浙江官場必定會藉機整治五峰海商。

另外,潛在欽犯的帽子不摘下來,各地客商誰敢和你做生意?單單是信譽上的損害,就叫金櫻姬犯愁了。

「小冤家,你一定要替奴家多想點主意啊……」金櫻姬紅著瓜子臉兒,輕輕扯著秦林的衣袖搖晃,咬著嘴唇輕聲呢喃:「奴家,奴家現在可只有靠你啦!」

青絲如瀑,紅顏醉人,秦林也免不得心馳神迷,定了定神,低聲笑道:「別慌,我手裡還有一張底牌,要找個最好的時機打出來……讓我想想,嘿嘿,一定要打那條笨鯊魚一個措手不及!」

還有底牌?金櫻姬翦水雙瞳眨了眨,暗暗扳著手指頭算數:浙江官場上秦林認得的黃公公、霍重樓,都沒有扭轉乾坤的實力呀,難道他要向南京的魏國公、或者京師張首輔求援?

想到那樣做就免不了和徐辛夷、張紫萱打交道,金櫻姬又隱隱覺得酸溜溜的。

可看秦林那智珠在握的神情,又不像要借遠水解近渴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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