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江南煙雨 第二八九章 老友重逢

遠處兩主兩仆一共四位正朝這邊走來,沒有鳴鑼開道,沒有打官銜燈籠虎頭牌,擁擠看潮的人群無論官、吏、商、民盡皆退避三舍,遠遠就替他們讓開大路,實在是威風至極。

頭前帶路的兩位僕人身穿黑色偏衫,足踏粉底皂靴,模樣兒生得唇紅齒白十分俊俏,只可惜比起同年齡的少年郎君,他倆眉宇間要多幾分陰鷙之氣;後面兩位主人,其一是個長相富態的老員外,臉上光光生生沒有半根鬍鬚,看上去就像個慈眉善目的老嬤嬤;他身旁那位可不得了,身形魁梧,雙手焦黃油亮,生的是鷹鉤鼻、鷂子眼,一部絡腮鬍根根豎起,就好像無數根鋼針扎在臉上,凶相畢露,望之能止小兒啼哭。

難怪陳白鯊喜出望外,來的正是新任提督市舶太監黃知孝黃公公和東廠派駐杭州的霍重樓霍大領班。

陳白鯊已奉送了一萬兩銀子,拜黃知孝做乾爹,據說乾爹他老人家在宮中的靠山是司禮監秉筆太監、掌內官監張誠張公公,那可是僅次於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的宮中第二號人物,提督市舶太監在杭州也是和布政使、知府、巡按平起平坐的內官大員,有乾爹他老人家相幫,什麼狗屁錦衣衛怕拿不下來?

至於那位霍領班就更好說了,錦衣衛巡查緝捕大奸惡逆,東廠卻正好是監督錦衣衛的,有他老人家在,活該姓秦的倒霉。

陳白鯊趕緊一溜兒小跑奔過去,彎腰滿臉堆笑:「乾爹,兒子在這兒問好了兒子盼星星盼月亮,不知今個兒是刮什麼金風,果然把您老和霍大領班吹到了海寧。」

居移氣,養移體,黃公公自打做了提督市舶太監,威嚴氣度也養出了三分,竟拍拍陳白鯊的頭頂,拖著鼻音笑嘻嘻地應道:「哎,好孝順的兒子!」

做太監的乾兒子,旁人看著好笑,陳白鯊自己卻是受寵若驚,連他的二當家趙海馬也得意洋洋的覷了金櫻姬一眼……怎麼著,咱陳大哥有提督市舶太監黃公公這麼一位腰桿硬扎的乾爹,杭州開港之後,還不是咱海鯊會的天下?你們五峰海商從哪兒來回哪兒去,趁早滾蛋吧!

那些個圍觀百姓,以及遠處暗暗關注著這邊的有心人,同時都在心頭髮出了一聲嘆息。

海鯊會在杭州欺行霸市、強買強賣,一方面勾結官府縉紳,一方面窮凶極惡的壓榨漁民、礦工和中小客商,當真是天怒人怨。

五峰海商說話和氣、買賣公平,就連發誓與五峰海商勢不兩立的提督閩浙海防軍務朱紈也不得不哀嘆「杭州歇客之家,明知海賊,貪其厚利,任其堆貨,且為之打點護送」,所以百姓都希望金櫻姬能夠重回杭城,將來買賣上或許可以少受陳白鯊一夥的盤剝。

不料陳白鯊竟然拜了黃知孝做乾爹,這提督市舶太監就是朝廷派來監督市舶司各項事務、處理通商事宜的大宦官,有他替海鯊會出頭,五峰海商還怎麼和他們爭?

陳白鯊心頭得意之極,連連朝著黃公公點頭哈腰,故意裝得哭喪著臉。

黃公公立刻就看出來了,驚問道:「孩兒在杭州也算有頭有臉的人物了,誰給你氣受?怎地像那斗敗了的公雞?」

陳白鯊聞言正中下懷,指手畫腳地道:「好叫乾爹曉得,有個什麼錦衣衛的官兒,在這裡橫行霸道,把李布政的公子打傷,孩兒看不過眼說了幾句公道話,他就要抓孩兒下北鎮撫司的天牢。」

「什麼錦衣衛敢如此無禮?」黃公公淡淡的眉毛一揚,奇道:「你沒有報乾爹的名號嗎?」

「報……報了……」陳白鯊偷眼看了看黃公公臉色,說話吞吞吐吐,「那人污言穢語,孩兒實在不……不敢說。」

「有什麼只管說來!」

「孩兒不說便罷,說了他連乾爹也罵起來,那些話實在太難聽,打死孩兒可、都不敢說與乾爹聽。」

陳白鯊故意挑撥,大凡太監的疑心都很重,他把話說得越隱晦,黃公公越是想得嚴重……罵太監的話,最惡毒就是那幾句,還能有別的嗎?

登時白凈的麵皮氣得發紅,黃公公聲音都變得尖利起來,扯住霍重樓的衣袖:「霍領班,您是東廠的人,監察錦衣衛正是您的本分,誰這麼大膽狂悖,你可得好生察察!」

霍重樓也張開嘴,陰森森的笑:「連黃公公您他都敢罵,真叫個狗膽包天咱們東廠督公也是內官,他是不是也要罵起來?」

走走走,黃公公拉著霍重樓就朝觀潮亭走過去,下定決心要好生教訓教訓那個出言不遜的錦衣衛。

陳白鯊和趙海馬跟在後面狐假虎威,感覺到百姓投來敬畏、戒懼的目光,他倆只覺心頭舒坦無比……哼哼,這杭州府乃至浙江省內,還是咱海鯊會是首屈一指,什麼五峰海商,那都得靠邊站哪!

秦林和金櫻姬兩位長官並肩而立,秦長官雖不算多麼英俊瀟洒,卻也襟懷磊落,顧盼之間自有一番凜凜神威,金長官風姿綽約,水蛇腰盈盈一握,身穿男子的六品官服,更增三分嫵媚,七分俏皮。

海風吹拂青絲飛揚,金櫻姬身上曖昧的香氣飄入秦林的鼻端,瞧著遠處氣沖沖走來的幾人,他倆相視一笑。

被幾個奴僕攙扶著的李甲李魁元,伸手擦了把鼻血,恨恨地盯著秦林,恨不得一把將他推進錢塘江裡面,換成自己站在金櫻姬身邊;看著金櫻姬和秦林站得那麼近,兩人眉來眼去的傳情,時不時還在手心裡划來划去,他又妒火中燒,像受傷的野獸一樣喘著粗氣。

「等著倒霉吧東廠可是專門監督錦衣衛的呀,提督市舶太監又是內宮中有數的大太監,哼哼,看你怎麼倒霉!」

李甲已在盤算秦林被東廠拿下之後,怎麼買通關節,進到大牢裡面去折辱他;另外,怎麼想辦法把美人兒弄到手……

陳白鯊小跑著在前面帶路,一直把乾爹和他的朋友引到了觀潮亭下,然後他朝著秦林嘿嘿一陣冷笑,囂張得活像餓狼盯著小綿羊,伸手朝秦林一指:「乾爹,就是這狗東西欺負孩兒,還污言穢語罵您老人家」

李甲也哼哼唧唧的幫腔:「黃公公,霍領班,你們看小侄被他打成什麼樣子了?這人光天化日就行兇啊!,還講不講道理,還有沒有王法?」

李甲一臉的悲憤,往日他欺負別人、縱犬撕咬無辜百姓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什麼道理、王法,可當他被打得像個豬頭的時候,卻把王法掛在了嘴邊。

陳白鯊指著秦林擺了半天姿勢,秦林和金櫻姬的笑容卻沒有半點兒變化,身後陸胖子、牛大力瞧著他的眼神甚至帶著幾分嘲弄和憐憫,活脫脫就是欣賞一個白痴的表演。

咦,乾爹怎麼不吭聲?難道是氣壞了?陳白鯊心下納悶,回頭一看。

只見黃公公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又高興,又尷尬,一張臉上竟像做戲似的變來變去,不知道究竟為何。

霍重樓呢,也呆怔了半晌,繼而他合身就朝前飛撲。

哈,大力鷹爪功縱橫江湖二十年罕逢敵手,這錦衣官兒要嘗嘗滋味兒了陳白鯊和趙海馬對視一眼,兩人都是興奮之極。

「殺,殺,殺了丫的!」李甲樂得直跳腳,巴不得霍領班一記鷹爪功,直接把秦林天靈蓋抓出五個血窟窿,把腦漿子都給抓出來那才好呢。

圍觀百姓或者不懂,裡頭有幾個常在江湖上走的商客,早已聞聽鷹爪王霍重樓的赫赫威名,見狀齊刷刷的舉起袖子遮住眼睛,不忍見這位替百姓出頭的青衫公子傷於鷹爪功之下。

孰料霍重樓旋風似的衝到秦林身前,焦黃的雙手沒有使出鷹爪功,而是啪的一聲抱拳行禮,腰桿彎成了九十度,笑得滿臉鋼針也似的鬍鬚根根直抖:「霍某參見秦長官自打到了杭州,霍某和黃公公常感念您老恩德,常慨嘆不能親侍虎帳,沒想到今天又見到長官金面,真是上天垂憐!」

啊!?怎麼……怎麼會這樣……

陳白鯊一時間眼睛都直了,他的心開始往下沉、往下沉……

果然,黃公公比霍重樓更做得出來,他是內廷太監,下跪是早就習慣了的,笑嘻嘻地走到秦林腳下,二話不說就磕了三個響頭:「黃知孝替張公公向您老問好,張公公在宮中常記掛長官身子安好,今日一見英風銳氣竟比往日更盛,奴婢這就朝京師火急稟報,想他老人家曉得了,也是很高興的。」

黃公公口中的張公公是張小陽,事實上以黃知孝的身份地位還沒資格直接和司禮監秉筆太監、掌內官監張誠對話,他這個提督市舶太監的位置,還是張小陽念著舊情,替他向叔父張誠求來的,在外間卻傳成張誠是他的靠山。

太監性格陰鷙偏狹,誰和他有仇一定要加倍報復,但誰對他有恩也要加倍報答,張小陽長這麼大,除了小主人朱由樊之外,就秦林一個曾經並肩作戰的「戰友」,自是隨時念念不忘。

且不談黃公公受了秦林、張小陽許多好處,就是現在,如果秦林對他不滿,一封信給張小陽,小張公公在老張公公耳根子底下說幾句壞話,黃知孝這提督市舶太監就算當到頭了,他焉能不敬服秦林?

秦林則笑容可掬的盯著陳白鯊,眼神中頗有玩味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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