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江南煙雨 第二六三章 身死名裂

丫鬟僕人們要不捶胸頓足的假哭,要麼連滾帶爬地跑去通知主母、少爺,還有的跑到應天府去報官,亂成了一鍋粥。

有個三角眼的管家認得字,被好奇心驅使撿起地上的兩張紙看了看,登時額角汗珠子就往下滾,趕緊趁人不注意悄悄揣進了懷中。

秦林盡數瞧在眼裡,並沒將他點破,只是不動聲色的用眼角餘光罩住這人,不叫他離開視線。

王本固老妻陪著兒子住在家鄉,這裡是些親戚陪著,聽說被當作參天大樹的老爺突然去世,一個個如喪考妣的嚎哭著跑進大廳,聲音雖大,卻並沒有流幾滴眼淚……恐怕都是在擔心這棵大樹轟然倒塌,大伙兒將來只好樹倒猢猻散吧!

有幾個豪奴一邊抹著眼睛假哭,一邊替同樣假哭的主家親戚指認:「舅太公、侄少爺,就是這位錦衣衛的秦長官,上次毆打了老爺,這次又不知道怎麼折辱,竟逼得老爺上吊自盡了!」

那舅太公、侄少爺立刻就同仇敵愾,氣勢洶洶的圍上來,沖著秦林大叫大嚷:「錦衣衛就了不起?逼死我家老爺,就和你到京師告御狀……」

「郎朗白日、湛湛青天,竟逼死正二品都堂老爺,還有沒有王法了?」

秦林滿臉的無辜,雙手一攤:「剛才都聽見的,王都堂自己心如死灰,倒是本官一直在勸他看開,最後本官告辭了,他自己從裡頭把門關上,想不開上吊尋了短見,怎麼能怪到本官頭上?」

「不可能……」親戚們將信將疑,轉而問那些奴僕和丫鬟:「有這回事嗎?誰信這姓秦的能安好心?」

剛才秦林口氣雖不怎麼好聽,倒確實是在勸王本固想開點,事關重大自然沒有人敢當面撒謊,十多個丫鬟奴僕有七八個猶豫不答,也有三四個人慢慢點了點頭。

這是怎麼回事?侄少爺、舅太公們打量著秦林,若說相信吧,姓秦的怎麼會如此好心?不相信吧,丫鬟奴僕的表現又證明了一切。

眾人正在糾結,街上傳來了急促的鳴鑼開道聲,頓時鬆了口氣,看樣子是應天府尹來了,官面上的事情,還得官老爺來辦嘛。

王世貞黑著張臉,那副表情簡直就和剛從茅坑裡爬出來一模一樣,看到秦林也在這裡,就勉強笑笑拱了拱手。

「王府尹,替我家老爺主持公道啊……」舅太公帶著哭腔迎了上去,他是南戲班子的鐵杆票友,這句喊聲的末尾,把水磨花腔的味兒都給拖出來了。

侄少爺則撲通一下跪在地上:「我二叔死得冤枉,定是這姓秦的威脅凌辱,才逼得他老人家上吊自盡……」

王世貞的眼睛忽然瞪得老大,驚喜交集地道:「什麼,你說什麼?王都堂是自己上吊的?」

「說是這麼說,也指不定是這姓秦行兇呢!」舅太公和侄少爺的聲音都低了下去,明顯沒有自信,只是嘴裡不放過秦林。

呼,王世貞長出一口氣,掏出絲綢手絹擦了擦額角的冷汗,神情變得和緩了許多。

剛才王本固家報案的僕人沒說清楚,只說都堂老爺死於非命,因為前一陣子鬧過夜行飛賊,說是倭寇要找王老爺報仇,所以王世貞先入為主,第一個就想到是倭寇把王本固宰了。

管轄地面上發生正二品都堂老爺被殺的案子,足夠駭人聽聞,王世貞這應天府絕對算當到頭了,是以他這一路上都在怨天尤人,嘆息自己官運坎坷。

突然聽說王本固是自己上吊尋的短見,王世貞頓覺滿天烏雲都散開了:管他是不是秦林逼死的,總之只要是自盡,就和南京城的地方治安沒有關係,和他這個應天府尹沒有關係。

「白浩,你『親自』驗一驗,一定要把王都堂的死因『好生』查清楚了!」王世貞說到親自和好生的時候咬著重音,朝應天府總捕白浩使眼色。

白浩苦笑,明知道上司的意思是告訴自己「既然王家人自己都承認是上吊自盡,驗屍就不要節外生枝」,可小小的不入流的總捕頭,擔得起正二品大員死亡案件的責任?

下定了決心,如果真發現什麼疑點,是絕不能隱瞞的。

白浩特地趁秦林不防備,突然盯著他直視,然而秦林的笑容和過去同樣坦蕩,完全沒有任何疑點,雙目凜然有威,目光相觸時甚至叫白浩眼角微痛。

「不像有什麼古怪,至少殺人之後絕不可能如此正氣凜然。」白浩思忖著,放了一半的心。

殊不知秦林心中的正邪之分,自有他的一套標準,雖然手握法紀,卻不拘泥法紀:若要嚴謹按律法辦事,身為大明錦衣衛,卻有來自後世的記憶,利用現代的刑偵技術辦案,那麼試問他要嚴守現代的法律,還是按大明刑律?

唯有心中的正義才是始終不變,直視本心、代天行罰,像王本固這種人渣罪有應得,秦林完全無愧於心,殺得坦坦蕩蕩,殺得理所應當!

白浩不愧為應天府經驗豐富的總捕頭,一開始就很有條理的詢問了目擊案發的眾位奴僕丫鬟,結果自然是異口同聲的承認聽見王本固和秦林對話,秦林告辭之後王本固從裡面關上大門,又等了一會兒裡面傳來椅子倒地的聲音,秦林趴在門縫上發出驚呼,撞開大門……

「既然如此,秦將軍就更不可能是兇犯了。」白浩徹底放了心。

「本來也沒非說他是兇犯嘛,但人總是他逼死的,大明律上逼人自盡也是有罪的吧?」舅老爺和侄少爺嘟噥著,從一開始所有在場奴僕都說老爺是自盡,打那時候起他們就沒想過秦林會是兇犯。

秦林站在旁邊嘿嘿冷笑,旁人只道他是哂笑所謂「逼死人命」的說法,殊不知他的笑容另有含義。

在他袖子里,有三團被捏得扁扁的,細而富有韌性的絲線,這種絲線極細而顏色半透明,拉在手中,站得稍遠就看不分明。

秦林把被拗斷的門閂上在門後的卡槽,兩截絲線則打著鬆鬆的活扣,拴在門閂斜著的斷面上,另一頭捏在掌心。

那些所謂的對話其實是他自問自答,學王本固聲音說的那句低沉含混,外面的僕人既站的遠,又在心頭先入為主,自然以為是他和王本固對答。

然後裝出怒氣沖沖的樣子,告辭離開,走了幾步手在袖子里捏著絲線用力一扯,門就砰的一聲關上,看起來就像王本固從裡面關的門,同時因為門合攏過程中門閂的指向角度發生了九十度變化,那絲線的活扣就從上面脫落下來,秦林輕輕鬆鬆就把絲線收回了袖子裡面。

接下來就是椅子的機關了,那椅子事先用王本固的腳踩了幾個腳印,放置則是椅背朝外,用雙股絲線帶住毛筆,別在椅背的雕花格子上。

等大門關上之後,秦林又拖延了一會兒時間,以便事後人們形成「王本固利用這段時間做好上吊自殺準備」的印象,然後用力捏著雙股絲線一扯,椅子就倒了下來,等事後人們看見王本固上吊,自然就會把這聲音想像成「王本固踩著椅子上吊,蹬翻墊腳的椅子,就此一命嗚呼」。

感覺到椅子受力倒下的瞬間,秦林鬆開雙股絲線的一端,另一端則飛快地收回袖中,輕輕別在椅背花格的毛筆失去了絲線的牽引,自然滾落旁邊,再配合地面上那兩頁王本固受騙寫下的「遺書」,場面自然得天衣無縫。

白浩擺脫了王本固家屬的糾纏,開始和仵作一塊兒檢驗屍體。

刑房司吏執筆填寫屍格,那仵作大聲稟報:「死者王本固,男,年五十八歲,身中面白微須,河北邢台人,現任南京都察院左督御史……死狀雙目暴突、舌頭吐出寸許,頸下有縊溝一道、縊溝於頸後八字不交,按宋提刑《洗冤集錄》,委實是自縊而死,並無差池。又查遍全身並無別處掙扎傷痕,銀針探喉顏色不變,顏面竅孔無損,頂心百會處無傷損,下體糞門處無銳器傷……遍查全身各處不見異狀,排除被兇犯挾持強行縊死。」

秦林眯著眼睛聽得津津有味,仵作的彙報無異於對他的稱讚,比起他老人家,那些自作聰明的罪犯簡直就是弱智、白痴啊!

目擊者都聲稱王本固是自盡,驗屍也完全證實了這一點,白浩沖秦林抱抱拳:「秦將軍,剛才小人多有得罪,對不住您老。」

秦林笑笑,表示無所謂。

幾個家屬叫起來:「是他逼死我家老爺的,逼死人命不犯法嗎?咱們要告御狀……」

「不過,這裡為什麼扔著一支筆?」白浩一邊說,一邊打量著秦林的神色。

哦?秦林裝模作樣的在地上找了找,撓著頭皮道:「不對呀,剛才這兒還扔著兩張紙呢……對了,我記得是那個三角眼把紙藏起來了!」

王世貞聞言眼睛一睜,鼻子里一聲冷哼。

三角眼管家無可奈何,只好把「遺書」交了出來。

王世貞接過去略看了看,立馬就冷笑起來,眼睛望著天上連聲道:「可笑啊可笑,原來王都堂竟是這般人面獸心,幸好死前最後一絲天良未滅……哼,死的好,死的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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