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江南煙雨 第二四三章 操弄人心

五峰海商以平戶為母港已有二十多年,各家的罈罈罐罐都不少,收拾起來可不那麼容易。

後半夜,秦林站在棧橋上,看見不遠處有一位年紀三十多歲、皮膚黧黑的大嫂,左手抱著架木紡機,右手提著口笨重的衣箱,艱難的往碼頭移動,她的一雙小兒女也頭頂著鐵鍋和一撂草繩紮好的碗,幫助母親減輕負擔。

「嗨,你搬這些個做什麼?」女人的丈夫左手提著包袱,右手扶著白髮蒼蒼的老娘,走過來劈手就把女人手裡的木紡機奪了:「金船主說了,每人只能帶三十斤的東西,你這紡機又笨又重,能帶上船嗎?」

五峰海商有很多大船,但平湖港需要轉移的家屬更多,還得留下部分載重量裝載糧食和淡水、攜帶自衛武器,每家能攜帶的東西就不多了。

每家每戶都是闔家啟程,什麼東西都想帶上,杯盤碗碟、鐵鍋木筷哪樣不是汗水摔八瓣換來的?勤儉持家的女主人們,連石磨盤都捨不得扔下來呢!

所以金櫻姬只好硬性規定無論男女老幼每人只能攜帶三十斤的東西,在碼頭踏上跳板前過秤。

當然執行起來就很困難了,每家每戶都想攜帶儘可能多的東西,無論值錢不值錢,這些都是汗水換來的呀!

紡機被丈夫奪走的婦人,就眼睛通紅地叫起來:「天殺的!不帶紡機,我拿什麼紡線,又拿什麼替你們縫補漁網?每天點著油燈熬更守夜,為的哪般?」

「你!」丈夫瞪圓了眼睛,面對前途未卜的命運,他的心情本來就不好,被老婆這陣搶白觸動了心火,風裡來浪里去的漢子可不會那些個溫柔體貼,伸手就甩了婦人兩巴掌。

女人登時哭起來,牽著兩個小孩子直抹眼淚:「好啊,吳二娃你還會打老婆了,有能耐把我娘兒仨都打死吧!」

一時間女人嚎、小孩哭,吳二娃急得直搓手。

哭聲傳到碼頭那邊,不少當家女主人回首看看自家辛勤建起的房屋、房前屋後還沒來得及收割的蔬菜、院子裡帶不走的雞和豬,眼淚就像開了閘似的嘩啦啦往下淌。

本來碼頭上那些負責檢查各家各戶所帶東西重量的海員就很不忍心,見此情形越發酸楚,要強迫各家各戶扔掉東西吧,心下實在慘然,睜隻眼閉隻眼吧,待會兒船隻超過了載重量,遠航稍遇風浪必有傾覆的危險,實在是左右為難啊!

瞧著這一幕,饒是秦林心如鐵石,此時也忍不住狠狠地咬了咬牙。

權正銀等海商頭目在棧橋旁邊觀望著形勢,他們自有的船全被統一調用了,現在倉庫裡頭值錢的貨物,什麼胡椒、蘇木、絲綢、緞匹都運不走,儘管理智告訴他們不要抱什麼希望,可大筆財富白白扔掉的感覺,簡直就像百抓撓心一樣難受。

忽然媽祖廟前頭的小廣場燃起了衝天的火光,碼頭上的人們頗為吃驚地看過去,立刻眼珠子掉了一地:那裡燒的不是木柴,而是一匹匹價值不菲的寧綢、雲錦、蜀綉!這些往日要達官貴人才能穿著,賣到海外價值更要翻幾番的貨物,竟像一文不值的木材、煤炭似的,被堆起來點燃!

熊熊火光之前,一襲黑色大氅的金櫻姬正指揮丫鬟傭人們不停把綢緞投入火堆,瓜子臉蛋被熱浪烤得嫣紅,躍動的火光映照著嫵媚的容顏,烈焰從背後升騰而起,使她宛如浴火重生的鳳凰。

再也沒人對金櫻姬的決斷表示反對了,自權正銀以下的海商們羞愧的低下了頭,正在和一雙兒女嚎哭的女人,則默默地擦乾了眼淚,默默地把陪伴自己渡過無數個夜晚的紡車兒放到路邊。

「娘、他爹,是我糊塗了……」女人低垂著腦袋。

男人愧疚的笑笑,其實比哭還難看,他不懂得怎麼表達歉意,只是用粗糙的大手撫摸著兩個孩子的頭頂。

倒是老婆婆一陣搜腸刮肚的大咳:「鳳兒,二娃,還記得當年跟著老主公出海逃難是嘛樣子?咱們、咱們赤手空拳的來了平戶,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你兩個長大了、成親了,孩子也有了,咱們還積了不少銀錢……比起當年被風浪打沉那船上的鄉親,咱這二十年沒白活啊!」

夫妻倆互相看了看,女人臉上浮現出只有少女時代才有的一抹羞澀,丈夫則像少年時那樣充滿了力氣。

當年本就一無所有,尚且能夠在平戶建設起家園,現在還有朝廷的招撫和正式身份,無論走到哪裡都不怕!

登船的秩序恢複了井然,凡是超重的東西,無論富商攜帶的細軟,還是水手夥計的鍋碗瓢盆,通通拋進水中。

「嗨,真可惜……」陸胖子吧唧吧唧嘴巴,看到那些被拋棄的值錢貨物和被金櫻姬燒掉的綢緞,忍不住低聲嘀咕:「咱們船上好像還能帶點東西吧……」

噗……秦林一口噴了出來。

金櫻姬不愧為新一代的五峰船主,完全稱得上勇毅果決四字,統一徵調全部船隻、無論貧富貴賤由全體成員平均分配載重量、以身作則燒掉帶不走的緞匹貨物,這都是保證轉移順利進行的天才策略呀!

可想而知,從今往後金櫻姬五峰船主的地位將無可動搖,在所有海商的心目中,她都是公平公正的化身。

不過,那些值錢的貨物嘛……秦林想到陸胖子的惋惜,就忍不住直笑。

權正銀唉聲嘆氣地道:「長官招撫成功自然開心,唉……可憐小的們辛苦積的一點家私帶不走,只好便宜了海龍王……長官,你那船上還能裝不少貨吧?幫小的裝了,咱們五五分如何?」

海商從貿易起家,天然就有平等協商的意識,在內地極少有商人這麼和官員談話,但權正銀就覺得和秦林談五五開很正常,雙方都有利嘛。

秦林啞然失笑,眯起了眼睛慢慢道:「本官若要獲利,又何必五五分?」

權正銀聞言差點一個倒栽蔥掉下海,對這位腹黑心狠手又辣的長官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的確就像秦林所說,凡是帶不走的值錢貨物他大可以一股腦拿走,根本不必和別人分。

聽到這裡,五峰海商只能暗道晦氣,霍重樓和陸胖子則眼睛賊亮賊亮的,準備趁火打劫大撈一筆。

孰料秦林話鋒一轉,似笑非笑地瞧著權正銀:「想多帶點值錢貨物,那還不簡單?求人不如求己嘛。」

「長官是說?」權正銀順著秦林的目光,看向了扶老攜幼,帶著自家鍋碗瓢盆的水手夥計們。

「關鍵時刻,資源要合理配置。」秦林笑著點點頭。

別的海商還摸不著頭腦,心思靈活的權正銀早就衝過去找自己手下夥計們了:「快快快,把你們這些破爛扔了,替我帶值錢的貨,靠岸之後咱們五五分!」

各家各戶正在為扔掉的紡車啊石磨盤啊惋惜,沒想到突然天上掉餡餅,居然有這等好事。

扔掉一些鍋碗瓢盆,幫富商船主帶值錢的貨物,到岸就能五五分,這簡直就是無本萬利的買賣,誰要是拒絕,誰長了豬腦子!

登時就有不少水手和家屬拋棄自己的那些傢伙什物,轉而替富商帶金銀細軟,反正本來就是東家和僱主,怕不有一二十年的交情,互相之間都信得過。

其他富商有樣學樣,都按照這種辦法和自己的水手夥計商量,三七開、四六開的談起來,好在都知道事情緊迫,一會兒就達成了協議。

霍重樓和陸遠志眼睜睜看著到手的鴨子又飛走了,心頭那個惋惜啊,胖子把霍重樓推了推:「喂,老霍,你會不會游泳?」

「幹嘛?」霍重樓眨巴眨巴眼睛。

「水裡有不少東西,咱們去撈起來……」

還別說,霍重樓真有點心動。

「你們哪,就那點出息?」秦林不屑的撇了撇嘴。

胖子就是秦林肚裡的蛔蟲,看他這樣子,登時小眼睛一亮:「難道,秦哥你?」

金櫻姬蓮步輕搖,巧笑嫣然的走了過來。

陸胖子登時恍然大悟:秦林給權正銀想出的辦法,自己豈能沒有打算?這分明就是他和金櫻姬唱的雙簧啊!恐怕金櫻姬的值錢貨物,早就悄悄裝到這艘大船上了吧……

「秦兄好悠閑啊。」金櫻姬故意癟了癟小嘴,似幽似怨地低聲道:「見奴家忙成那個樣子,小冤家也不來幫忙。」

秦林嘿嘿乾笑:「恐怕船主從今往後,要被五峰海商這數萬水手夥計和家屬頂禮膜拜了吧!」

確實如此,水手們本以為損失慘重,沒想到闔家轉移還能得到一筆意料之外的財富,真正是喜從天降,想想還不是因金櫻姬公平分配載重量所賜?

巨富海商們也明白,他們縱橫四海財源廣進的基礎並非那點金銀細軟浮財,而是船隻和經驗豐富的水手,大遷徙時損失一點浮財,換來了水手的效忠,將來自有東山再起之時。

「就你狡猾,真不知腦仁兒是怎麼生的!」金櫻姬春蔥也似的手指在秦林額角輕輕一點,眼波柔媚之極。

五峰海商數萬人、上百條船,時間拖到中午才基本登船完畢,這時候派出去的幾名斥候飛跑著回來報告:「島津家前鋒距平戶只有十五里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