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江南煙雨 第二一七章 魚死網破?

位於南京城北面、大平門外的玄武湖,乃是南京著名的盛景。

湖中種著許多蓮藕,若趕上夏秋兩季,水面一片碧綠,粉紅色荷花掩映其中,景色十分迷人;而此時隆冬荷葉早已枯萎,草木蕭索,北風從長江吹來,又是一番凄勁雄渾的景象,叫人聯想到當年宋孝武帝在此大閱水軍,桅檣林立,旌旗蔽日的景象,耳邊彷彿也響起了元末群雄割據時,朱元璋與陳友諒在南京城外水陸大戰的鼓號。

明太祖朱元璋定都南京,翦滅群雄、北逐蒙元,終於一統中華,便在玄武湖心的小島「中洲」上建立黃冊庫,作為明朝政府貯藏全國戶口賦役總冊的庫房禁地,不允許一般人隨便進入,「瀛洲咫尺與去齊,島嶼凌空望欲迷。為貯版圖人罕到,只余樓閣夕陽低」,從此玄武湖便遊人絕跡。

不過對於前來赴詩會的公子小姐來說,玄武湖是完全開放的,駐守此地的那支規模極小的象徵性水軍不但沒有阻攔,還向他們提供了游湖的船隻,甚至諂媚的表示可以派兵保護……這個煞風景的建議被劉戡之一口回絕了,才子佳人們吟詩作對,一群丘八待在旁邊成什麼樣子?

本有好幾個才子提前做了紀念殷小姐的詩文,預備到詩會顯一顯才華,可讓他們尷尬的是昨天晚上又有杜小姐遇害,倒叫幾個才情不足的半壺水暗叫倒霉,要他們現場作詩、沒有幕儐相幫,未免有些強人所難。

於勝棋樓舉辦的詩會,氣氛比預想中更加沉重。

本來殷小姐在南京紈絝子弟的圈子裡就只能算是邊緣化的人物,聽說她的死訊,厚道的望空默祝早登極樂,愛出風頭的準備借祭奠詩文露露臉,也有尖酸刻薄的人冷笑兩聲,含義不明的扔下句「商賈之女,家風不謹,也難怪……」

可杜小姐就完全不同了,作為致仕侍郎的千金,身份地位要高得多,她的死亡讓少爺小姐們產生了兔死狐悲之感,一向自我感覺良好的紈絝子弟們第一次發現在死亡的威脅之下,自己的生命並不比卑微的百姓更頑強。

和內向沉默、故作清高的殷小姐相反,天真幼稚的杜小姐性格外向開朗,很有幾個年輕的公子對她有著好感,此時坐在席上也暗自垂淚,導致詩會的氣氛空前壓抑。

每人胡謅了幾句便草草結束例行的吟詩作對,公子小姐們三三兩兩的散開,對著玄武湖開闊的湖面和爽朗的冬日景色長吁一口濁氣,排遣心頭的鬱悶之情。

偌大的玄武湖沒有任何遊人,百來位公子小姐和他們的僕人一散開,就像幾粒胡椒撒進了池塘,沒有一點兒喧鬧,仍舊幽靜如故。

一座位於窪地背陰面的草亭,乃是北風吹不到的地方,距離舉辦詩會的勝棋樓已相當遠,人跡罕至。

亭子早已衰敗不堪,柱子因油漆掉落而色彩斑駁,頂上鋪的茅草也被風吹走了不少,剩下的勉強用石塊壓著,亭內正中間的桌子已有好幾道裂紋,與桌面上擺著兩隻碧玉鑲金酒杯極不相稱。

亭內兩道身影憑欄觀湖,左邊長身玉立的便是劉戡之,而右邊的張紫萱刻意和他保持著距離,神情頗有些冷淡。

「劉公子,本小姐已陪你到了這裡,此間並無六耳,所言唯有天知地知,有什麼話還請你明言……」張紫萱頓了頓,口氣已帶著幾分嚴厲:「須知男女授受不親,你我久留此地,未免於禮不合。」

剛才劉戡之聲稱代表父親劉一儒,有關於朝堂政局的大事要和張紫萱單獨談,請她代為轉告首輔張居正。於是兩人屏退左右,來到了這僻靜之處。

張紫萱本沒把劉戡之這廢物當回事,但對方不找她的兩位兄長,卻只和她談,也引起了幾分疑心:這傢伙,究竟打的什麼主意?

劉戡之俊美的臉上帶著幾許陰鷙,眼底隱隱藏著一抹瘋狂,這條禽獸正在咬牙切齒,痛恨著秦林和張家兄妹,甚至連張居正也一塊兒恨上了。

昨夜錦衣衛、應天府和五城兵馬司全城大索,只差一點兒劉戡之就落入了法網,只是借著馬車的迅速和刑部侍郎公子的身份掩護才僥倖逃脫白浩的追捕。

回到府中,他剛剛喘息著慶幸自己再一次在作案之後成功逃脫,再一次從頭腦上戲耍、侮辱了那個號稱日斷陽夜審陰的秦林,再一次讓那些愚蠢、卑賤的女人付出了代價……捕快和錦衣衛的到訪又讓他瀕臨崩潰。

幸好,這些官吏並不是來逮捕他的,而是前來查問馬車的行蹤,結果反而被剛剛回府的劉一儒大罵一頓,咆哮著指責王世貞和秦林找不到真兇,居然連朝廷欽差正使、刑部侍郎家都懷疑起來,實在居心叵測。

錦衣衛和捕快們被罵得狗血淋頭,只好悻悻離開。

劉戡之長出了口氣,知道憑父親的官威和人們的慣性思維又逃過一劫,不過,這一次他再也沒有像前兩次作案之後那樣自鳴得意……因為他分明看見錦衣衛剛出現,提到馬車去向時,作為幫凶、替他駕車的奴才進爵腦門上直冒冷汗,兩條腿不由自主地打顫。

秦林的確沒有像傳說中那樣日斷陽夜審陰,沒有算無遺策一下就把劉戡之從人堆里揪出來,可秦林內查外調、合理分析案情、逐條羅列嫌疑犯特徵、縮小排查範圍、圈定重點懷疑對象……劉戡之明顯感覺到,秦林正在一步一個腳印的,雖然緩慢卻不可阻止的逼近!

殺死進爵滅口?不不不,錦衣衛已經上門調查馬車的線索,再殺死他反而暴露目標。

勸說父親通過權力壓制秦林,將他革職查辦?也不行,魏國公徐邦瑞站在他那邊,該死!

還能有什麼辦法?

各種各樣能夠想出來的辦法,都被劉戡之自己排除了,最後他近乎絕望的發現,根本無法阻攔秦林一步一步的逼近,秦林手中捏著的羅網已將他罩入網內,並且正在一尺一寸的收攏!

魚死網破,成為了劉戡之瘋狂之下做出的最後選擇。

朝著張紫萱飛快地一瞥,劉戡之布滿血絲的眼底閃著一抹陰險狡詐和絕對的瘋狂。

很快壓抑住紛亂的心緒,劉戡之的笑容變得萬分真誠:「不瞞張小姐,家父已深悔昔日之事,去者不可諫,來著尚可追,今後願為張相爺效犬馬之勞……來來來,請小姐滿飲此杯。過去有些事情,愚兄也極其後悔……」

說著,劉戡之就拿起了靠左邊的那隻酒杯。

張紫萱輕搖蓮步,風擺荷葉般走到桌前,伸出纖纖皓腕,白玉般柔嫩的手指輕輕端起酒杯,微微一笑,已是風華絕代:「劉兄父子既有此意,想家父必定倒屣相迎,不過本小姐自己嘛,對劉兄可是絕無成見的,劉兄倒不必後悔什麼。」

所謂絕無成見,完全就是心裡頭根本就沒你這個人的婉轉說法,張紫萱的態度已很明確:談政治合作可以,至於你我二人之間嘛,對不起,你哪位呀?

劉戡之聞言心頭妒火更盛,面上卻不動聲色,扯著不咸不淡的祝酒詞將金杯高高舉起。

張紫萱也將酒杯放到了唇邊,冰冷的杯沿把柔嫩紅潤的唇瓣壓出了一個令人心醉神迷的弧度。

喝、快喝啊!劉戡之的心頭有一個聲音在狂叫。

從張紫萱下手,已是他逃脫懲罰的唯一途徑:身為相府千金的張紫萱如果被人下了迷藥「奸辱」,元輔少師張先生將會有何種舉動?

張居正有六個兒子,但只有一個女兒,愛若掌上明珠,寵溺程度絕對令同僚們咋舌,不但允許她隨兩位兄長外出遊學,甚至連慈聖皇太后賞賜的御用珍寶也給她把玩……換做其他任何朝臣,那都是要供起來焚香頂禮的呀。

那麼,聽說女兒的遭遇之後,張居正將會有什麼反應?

是的,他會暴跳如雷,他會想把那傢伙碎屍萬段,他有可能做出任何可怕的、淋漓盡致的報復。

不過這是禮教盛行的明代萬曆年間,更大的可能是,張居正為了保護女兒的名節、為了江陵相府的體面,來一個將錯就錯……尤其是犯下罪行的人,本來就是他曾經中意的乘龍快婿,這種可能性就更大了。

不僅如此,在劉戡之心目中,完全有可能張紫萱在發現遭遇之後,自己就會隱忍下來,然後向父親提出嫁給他。

為了促成這種最好的局面,昨夜劉戡之甚至排練了好幾遍,在張紫萱醒來之後如何痛哭流涕乞求她原諒,如何以卑微的姿態和高妙的才情打動她。

只要過了這一關,成為元輔少師張居正的女婿,以前犯下的罪行還算什麼?有哪個不要命的敢懷疑當朝首輔的女婿?秦林再厲害,劉戡之也可以憑藉張家的權勢,掙脫他布設的法網,從此逍遙法外。

關鍵就要看張紫萱端著的那杯酒了,劉戡之目不轉睛地盯著,當張紫萱舉起酒杯往上一掀的時候,他的笑容變得前所未有的淫邪。

「不要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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