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江南煙雨 第一九二章 逆推

空中幾片羽毛飄飄蕩蕩,鴿子被羽箭牢牢釘死,鮮血染紅了潔白的翎毛。

不必惋惜,它並非和平的象徵,反而承載著可怕的死亡訊息。

院門被推開了,秦林施施然走進,張紫萱、陸胖子魚貫而入。

緊跟其後的霍重樓聽見秦林低聲嘟噥了一句「天麻燉乳鴿味道不錯」,他忍著笑,板起臉,張弓搭箭指著白師爺。

「這、這是怎麼回事?」陳王謨急切地問道,他是聽親兵彙報秦林手持錦衣都督劉守有委札直入後院,這才帶著親兵急匆匆趕來的,看見秦林就急三火四地問,唾沫幾乎碰到他臉上:

「秦林,你找回漕銀了嗎?怎麼闖到本官行轅裡面來了,敢是漕銀沒有找到?!你仗著劉守有的委札肆意妄為,來人吶……」

沒等陳王謨把話說完,秦林就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就算陳王謨是武官也被眼神中的冰冷激得打了個寒戰,又若無其事地道:「伯爺消停些吧,你手底下這位白師爺,可很不簡單呢!」

什麼?陳王謨狐疑的把目光轉向了他最信任的幕賓。

剛才還在自鳴得意的白師爺,神色迅速變換著,勉強壓住混亂的心神,笑著問道:「秦長官,為何射落在下養的鴿子?若是要吃天麻燉乳鴿,在下替長官去買菜鴿……」

啪、啪、啪!秦林一邊冷笑,一邊有節奏的鼓著掌:「果然不愧為白蓮魔教的高人,厲害、厲害,到現在還虛言狡辯……只不知你喂的鴿子,腳上栓的是什麼?」

陳王謨大吃一驚,秦林話里分明說白師爺是白蓮教的匪徒,如果這是真的……他不敢想下去了。

陸胖子走過去,踩著凳子墊腳,本想把釘住鴿子的羽箭拔下來,沒想到霍重樓功力深厚,這一箭釘進椽子里極深,他費了老鼻子勁兒也拔不出來,只好將鴿子腳上拴著的紙卷解開。

「敬上段長老:大功告成,可令各路弟兄即刻發動」,陸胖子念著紙卷上的字句,大驚小怪地道:「奇了,段長老是什麼人啊?金山寺倒是有位長老,卻不姓段,各路弟兄即刻發動,額,和尚要去做水陸道場也不急在一時啊!」

秦林則戲謔地看著白師爺,笑容充滿了嘲弄。

知道已被識破,白師爺反而鎮靜下來,眼底閃過一絲狡詐,拱拱手問道:「不知在下是在哪兒露出了破綻?如蒙秦長官據實以告,在下死也瞑目!」

李肱、黃公公聽到「破綻」二字,已知道白師爺承認了身份,頓時張口結舌,不敢置信地看著陳王謨;而這位漕運總兵官、平江伯更是目瞪口呆,指著白師爺的手直抖,不甘心地問道:「你、你究竟是什麼人?」

「啟稟東翁,學生實乃白蓮聖教中人……」白師爺微微一笑,姿態雖然謙恭,語聲卻不無揶揄,繼而挺直了胸膛,雙手在胸前作蓮花盛開之形,傲然道:「真空家鄉,無生老母,上應殺劫,盛世始出!」

白、白蓮教!陳王謨一個趔趄就軟倒在地,頭頂那展角足有一尺二寸長的黑漆襆頭骨碌碌滾出老遠。

幾個親兵忙將主帥扶起來,但陳王謨已兩眼發白,軟綿綿的連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全靠親兵扶著否則就得往地上溜。

李肱、黃公公、揚州錦衣丘百戶等人都像躲避瘟疫似的往旁邊站開幾步,尤其以李肱表情最為到位:袖子一甩,眉頭緊皺,嘴巴微癟,目光鄙夷,做出嫌惡之極的樣子,那神情就像剛才還和他同朝為官的陳王謨,突然之間就變成了一坨臭烘烘的狗屎,而且是冒著熱氣、上頭還有綠頭蒼蠅盤旋的那種!

陳王謨完蛋了,連扶著他的親兵心裡頭都在考慮著另謀高就……身為世受國恩的平江伯,非但搞丟了漕銀,居然還用了白蓮教的人做幕賓,說輕點這叫昏聵糊塗貽誤軍機,該革職查辦,說重點這就是勾結叛逆圖謀不軌,等著除爵、抄家、砍頭吧!

前一刻還是堂堂超品平江伯、掌十萬漕軍的總兵官,位在右副都御史總督漕運兼提督軍務巡撫鳳陽等處李肱之上,這會兒陳王謨已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倒霉蛋、狗屎堆。

自作自受,怪得誰來?

不過,白師爺的問題眾人也都想知道,張紫萱不解的眨了眨眼睛:「秦兄,你是怎麼知道白師爺是內奸的?以小妹看來此人雖狡詐奸佞,所作所為卻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陸遠志、霍重樓也點點頭,的確白師爺處處和秦林唱反調,鼓動陳王謨勒逼漕幫,但各處衙門裡面的紹興師爺們,為了東翁或者自己的利益,篡改文牘、打通內外關節、通同作弊等等事情還乾的少嗎?說到底白師爺勸陳王謨把漕銀栽在漕幫身上,也是為了保住東翁的官位,無非是盡了狗頭軍師的基本義務嘛!

表面上看,白師爺所作所為並沒有任何可疑之處。

秦林笑了:「我自始至終沒有找到白師爺的任何破綻。」

眾人迷惑不解,如果真是那樣,又怎麼發現他是白蓮教內應?

白師爺則氣憤地跳了起來,恨聲罵道:「誰,誰出賣的我?背叛無生老母,死無喪身之地,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眾人此時方解,心說原來有人把他出賣了。

「沒有人出賣你……」秦林笑笑,解釋道:「我是用的逆推法。」

是的,白師爺這邊沒有露出任何破綻,換了別的紹興師爺站在他的位置上,十有八九也會勸陳王謨玩弄權謀,盡量挽回損失,推諉罪責,搪塞朝廷。

可是站在白蓮教的立場上,他們費儘力氣盜取漕銀,安排布置遍及南直隸各地的人馬,設下如此大規模的局,其最關鍵的節點在哪裡?

秦林問出這個問題之後,張紫萱首先給出了答案:「陳王謨!」

如果陳王謨是個獃子,寧願承擔罪責也不逼迫漕幫,白蓮教怎麼能策動十萬漕工群起響應?

如果他確實相信秦林能找回漕銀,穩坐釣魚台遲遲不做出動作,白蓮教又怎麼煽動百姓?

就算事先了解到陳王謨是死道友不死貧道的性子,又怎麼能確定他的命令不被欽差副使黃公公和張家兩位公子干涉阻撓,出現別的變故?

由此可見,要由漕銀失竊引出逼反漕工,處於漩渦中心、大明朝在揚州負責此案的最高級別官員平江伯漕運總兵官陳王謨就是關鍵中的關鍵,他的態度直接影響著局勢的走向。

陳王謨世受國恩,白蓮教絕對無法控制、要挾,哪怕把他本人或者最寵愛的親兒子抓起來都沒用,寧死不屈還能得朝廷褒獎,總比造反失敗滿門抄斬好。

那麼,白蓮教以什麼方式來影響陳王謨,從而推動局勢朝他們希望的方向發展呢?什麼身份、什麼位置的人可以不露痕迹的對此案發表意見,引導陳王謨的思維、判斷和行為?

結論到此也就呼之欲出了……只有以幕賓身份出現的白師爺,才能以替陳王謨出謀劃策渡過難關為名,誘導他一步步走向白蓮教挖好的陷阱,因勢利導,渾然不露形跡!

所以,秦林的判斷並非基於白師爺暴露什麼馬腳,顯出何種疑點,而是從白蓮教煽動漕幫造反之目的進行反推,得出最終結論:白蓮教不僅需要,而且必須安插一個師爺身份的人在陳王謨身邊!

秦林一番精彩絕倫的分析,環環相扣、天衣無縫,已將白師爺釘入絕地,揭示了全案真相。

而恍然大悟的張紫萱、陸遠志等人,對秦林的分析佩服得五體投地,霍重樓更是心有明悟:以前在東廠,只知道怎麼跟蹤偵查、怎麼查訪知情人、以及拷打嫌犯獲取口供,千方百計都是尋找對方的破綻,卻不知天底下還有秦長官這種不必尋求罪犯的破綻,而從目的進行反推的破案思路!

白師爺無可辯駁,慘然一笑,在霍重樓這種級數的高手張弓搭箭威懾之下,他也沒有絲毫逃走的機會。

揚州錦衣衛的丘百戶從腰裡扯出根牛筋軟索子,準備上前捉拿。

突然轅門的方向傳來喧嘩吵鬧之聲,入耳只覺人聲鼎沸。

白師爺哈哈大笑,他之所以和秦林等人說話,便是為了拖延時間,想來現在轅門處已是血流成河了吧?雖然信鴿沒有放出,段長老那邊遲早能得到消息,江南江北的局面仍能按部就班啊!

等數千漕工被鮮血刺激得眼睛發紅,從任勞任怨的老黃牛變成了發狂的瘋牛衝進防守薄弱的行轅,混在其中的白蓮教殺手便會趁機下手,這裡除了白師爺之外將不會有一個活口!

李肱、黃公公見此情形,不由得心慌意亂,特別是剛才還氣勢洶洶地叫嚷著要懲治亂民、維護綱常的李肱,發覺自己有可能中了對方的奸計,臉色就變得非常不好看了。

現在行轅防守薄弱,一旦真的誘發民亂,又有白蓮教從中蠱惑,後果不堪設想。

他們不假思索地把目光投向了秦林……現在這位錦衣衛副千戶已被看作了主心骨。

「笑,笑得很開心啊?」秦林臉上並沒有白師爺所期待的畏懼、震驚,而是好整以暇的,目光帶著像看白痴那樣的憐憫,「你以為外面兵丁已和漕工大打出手,轅門之下已經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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