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江南煙雨 第一八四章 所謂倭寇

天色已晚,秦林和張紫萱、霍重樓等人在瓜州鎮歇息一夜,再次渡過長江來到鎮江府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上午。

鎮江知府早已望眼欲穿的等在大堂上,案子也不問了、狀紙也不接了,在公座上坐立不安,待衙役回報秦林一行人來到,他像屁股底下裝了彈簧似的,嗖的一下蹦起來,一溜煙的小跑到衙門口降階相迎,滿臉堆笑地道:

「秦長官,卑職按您的吩咐做了,果然有位來歷不明的外路客人空著手來問,卑職已好好招待,讓錢穀師爺陪著坐在二堂上了。」

秦林笑笑,便讓知府頭前帶路。

大明朝到了萬曆年早已是文貴武賤的格局,錦衣衛實權雖大,也沒有正五品知府替從五品副千戶帶路的道理,偏偏秦林說的自然而然,這鎮江知府也覺得分屬應當,像門下走卒一樣控背躬身在前領路。

霍重樓在後面看得羨慕,東廠司房雖能嚇唬不少商民百姓和低級官員了,但離秦林任意喝令知府的「境界」,還差得太遠啊!心頭不禁尋思:要是秦長官做了東廠督主,在他手底下辦事那該有多爽快?

看看笑靨如花的張紫萱,霍司房又嘆了口氣:可惜歷任廠督都是皇宮大內的公公,呃……就算朝廷有意重用,恐怕秦長官也捨不得身邊這位美嬌娘吧!

霍重樓胡思亂想的時候,秦林已跟著知府走到了二堂,衙門大堂是審案的,後面一進的二堂才是會客的,果然有位高顴骨、細眼睛、大餅臉的老兄等在那兒,旁邊錢穀老夫子陪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見東翁進來,錢穀老夫子就站起來拱拱手。

鎮江知府則替秦林介紹:「這位權正銀權先生,自稱是海路上的大藥商,江陵相府要的那幾味葯他都有;權先生,秦將軍乃錦衣衛的少年英雄,這次便是他老人家替相府採買藥品,您二位多多親近。」

權正銀眯著眼睛打量秦林,本來就小的眼睛幾乎成了道細縫兒;秦林也觀察著他,雖然五官相貌和中國人相差無幾,但細看仍有些不同,心頭立刻浮現了「高麗棒子」四字。

「秦長官是要替相府辦葯,不知道需要的量大不大?」權正銀試探著問道。

秦林笑笑:「五十萬銀子可以現付,有多少吃多少。」

權正銀聞言一怔,綠豆眼睜得有黃豆大了,看看鎮江知府和錢穀師爺兩人,閉著嘴不說話。

秦林做個手勢,知府立刻訕笑著把師爺帶走了:「您二位慢慢談,卑職還有些許庶務要辦,恕不奉陪。」

這兩位一走,權正銀霍地一下站起來,盯著秦林,氣勢洶洶地問道:「你那求葯的告示,可曾說張太岳有意替五峰先生平反昭雪?你只是錦衣衛副千戶而已,和江陵相府又有什麼關係?」

「不要激動嘛……」秦林好整以暇地端坐太師椅,做個手勢示意權正銀坐下慢慢談:「本官和江陵相府的關係自不必言,你只需要知道這位張小姐便是太岳先生的掌上明珠,這就行了。」

張紫萱嫣然一笑,她仍穿著男裝,但只要不是瞎子便能看出是位天姿國色的佳人,只見她從腰帶上摘下一物,輕輕拋給了權正銀。

那是只小小的牙雕印章,雕刻極其精美,上面印文是「風雲際會」四個字,牙章側面則刻著「尚寶監奉敕御制」、「欽賜元輔少師張先生」字樣。

權正銀渾身一震,站起來恭恭敬敬地行禮,雙手捧著把牙章遞還張紫萱:「果然是當今執政首輔張先生的千金,小國之人不識真容,失敬、失敬!」

秦林笑笑,「那麼,權先生也該實話實說了,既然看懂了我的藥方,你的身份也不應該是什麼秘密吧。」

權正銀肅然正色道:「不瞞秦將軍、張小姐,權某正是五峰船主汪先生麾下!」

聽到這裡,陸胖子忽然一拍腦門:原來是這樣啊!

秦林那個藥方,鐵洗帚、沙苑蒺藜、駝峰油、五味子四味葯的名字,各取「洗」、「苑」、「峰」、「五」四字,改一下順序便是「五峰洗苑」,也即是「五峰洗冤」。

又說是江陵相府求購藥材,盡人皆知當年抗倭大帥、名將胡宗憲因為招撫汪直的事情受了朝野一片攻訐,爾後又被誣為嚴嵩一黨而下獄,冤枉死於獄中,是隆慶年間張居正一力主持替他平反昭雪,恢複名譽的。

這兩件事連起來,意思便是張居正有意替汪直平反,或許別的人無法理解其中含義,但金櫻姬一夥汪直餘黨,只要看見了告示便一定能懂。

秦林沒有料錯,金櫻姬等運走漕銀之後,仍留著暗樁在鎮江、揚州等處打探消息,鎮江知府把告示往碼頭、大堤等處一貼,立刻就被他們發現了,金櫻姬當即派權正銀前來打探消息。

「權某隻是個走卒,張相爺若真有意替我家老主人平冤昭雪,秦將軍若是想討回五十萬漕銀,我家主人仍在江上恭候商談,不揣冒昧,請各位往江中一敘……」權正銀深深的施了一禮,又笑道:「我家主人說,和秦將軍是金陵天香閣的故交,彼此要好,還望秦將軍不負佳人之約。」

秦林乾咳了一聲,陸胖子、韓飛廉幾個捂著嘴直樂。

而張紫萱把他剜了一眼,笑道:「沒想到,秦兄倒是交遊廣闊啊。」

她聲音清脆動人,容貌嫵媚明艷,可眾人聽在耳中,都感覺到了濃濃的酸味兒。

「咳咳,咳咳!」秦林的咳嗽好像更嚴重了。

……

鎮江碼頭下游三里,一處淺水灣子里停著一葉扁舟,秦林等人乘上去,早有三名船夫等在船里,登船之後立刻搖櫓如飛,沿江直下快如奔馬,不消片刻就走了二十餘里水路。

江面也遇到許多巡哨的水師戰船,卻沒有哪一艘來管這小船,完全視而不見,間或有戰船前來問話,這邊將一面小旗子揮舞幾下,那戰船就不聞不問自己開走。

霍重樓看得張口結舌,覺得朝廷法紀何至荒廢到如此地步?

張紫萱倒是不以為怪,低聲贊道:「常聽官吏說當年汪直威望大著,人共奔走之,沿海官府、駐軍以與五峰先生結交為榮,乃至二十年後至今日,猶有餘威也!」

別人聽了覺著奇怪,作為相府千金的張紫萱並不怎麼憎恨汪直,言語中似乎還有讚賞之意。

殊不知張居正招撫俺答汗時,便和胡宗憲招撫汪直如出一轍,同樣中外清流皆曰可殺而力排眾議實行招撫。

只不過張居正權謀了得,頂住壓力招撫成功,開放茶馬互市,於是北方數十年平安無事,俺答汗年年稱臣納貢;而胡宗憲被王本固一干清流扳倒,招撫不成反而引火上身,千里迢迢趕到寧波談判開放海禁的汪直被殺,爾後汪直麾下的海商集團分化瓦解,一部分發起了對明軍的報復性攻擊,一部分淪落為海盜,一部分衰落被其他勢力吞併。

東海的主人,「海上之寇,非受其節制者,不得存」的汪直垮掉,真正殺人越貨的倭寇和佛郎機海盜、高麗海盜失去壓制變得越發猖獗,大明朝的東南膏腴地區陷入十年倭亂,戚繼光、俞大猷等一干名將花費極大力氣,犧牲十萬軍民才將其平定。

張紫萱心目中胡宗憲招撫汪直,其實就是張居正招撫俺答汗的失敗版本,推己及人,自然有幾分同情之意。

陸胖子聽說書,只道戚爺爺是大英雄大豪傑,倭寇便是兇殘毒辣之輩,聞言好生不解,問道:「張小姐,我聽說那汪直是倭寇啊,你怎麼?」

張紫萱搖搖頭:「雖然倭寇之禍由汪直引發,但汪直本身是海商不是倭寇,老百姓痛恨殺人越貨的倭寇,卻非常歡迎海商。」

有明一代實行所謂的海禁,這海禁並非嚴格執行,一方面是存在著被嚴格限制的朝貢貿易,一方面有官府背景的權貴可以任意進行走私,比如現在只有福建月港可以開海通商,但寧波、杭州一帶充斥的日本摺扇、高麗參,以及江南運河上一船又一船出口茶葉、瓷器和絲綢,便是最明顯的證據。(江南所謂清流文官有很多從這種走私生意中獲益,包括後來的東林黨)

可朝貢貿易是朝廷的政治貿易,主要求個天朝上國的名分;而權貴走私的利益也是各級官員顯貴分享,民間得不到好處。

只有汪直為首的草根海商集團,才是平民百姓真正擁護的,因為他們可以通過海商集團較為公平合理的參與海上貿易,而不是被權貴走私集團盤剝。

於是汪直「威望大著,人共奔走之。或饋時鮮,或饋酒米,或獻子女」,而迂腐的提督浙、閩海防軍務、浙江巡撫朱紈便只能哀嘆「三尺童子,亦視海盜如衣食父母,視軍門如世代仇讎」,「杭州歇客之家,明知海賊,貪其厚利,任其堆貨,且為之打點護送」。

沿海百姓之中,連三尺童子也仰慕汪直,痛恨保護權貴走私集團打擊平民海貿的官兵,汪直若是殺人越貨的海盜,豈能如此深孚民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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