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江南煙雨 第一五二章 老泰山

徐大小姐可不是那種失身之後就哭著鬧著非得嫁給你的女人,再說了,這件事歸根結底還是她讓天香閣用百花迷春酒對付秦林,最後陰差陽錯鬧出了烏龍,還能怪誰?

實在說不出口啊!徐辛夷甚至覺得很對不起小姐妹李青黛,所以她使出渾身解數,竭力把這件事隱瞞下來。

儘管背後想起被秦林那麼起勁兒的欺負就又羞又氣又想哭,但當面她仍是大大咧咧的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並且還和秦林去圍獵了一次。

秦林喝了酒本來就神志迷亂,見徐辛夷這個樣子,也就居之不疑,比起突然現身又突然消失的金櫻姬,倒是醉鳳樓身後的耿定向即將作出的反應,更加現實而迫切。

表面的平靜掩蓋不了洶湧的暗流,怒砸醉鳳樓並沒有在南京官場掀起軒然大波,那是因為各達官顯貴議論的中心仍是燕子磯那場驚心動魄的伏擊,但事關切身利益的耿定向等人,絕對不會沒有任何反應。

秦林所料不錯,就在他應邀和徐辛夷去圍獵的時候,巡城御史周吾正走進了城北一座布置精緻典雅頗有書卷氣息的大宅,很快,宅子裡面就傳出了瓷器被狠狠摔碎的叮噹聲。

「一介武夫,也敢騎到咱們士林清流的頭上作威作福,真是豈有此理!」耿定向把一隻茶杯砸得粉粉碎,吹鬍子瞪眼睛,對秦林破口大罵。

耿定向時任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是大明朝廷的正三品大員,他高顴骨、吊眉毛,看上去頗有幾分官威,身上是官員居家所穿的深青色燕服,頭戴兩山三梁金邊忠靖冠。

和耿定向對坐的一人更了不起,同樣穿燕服、戴忠靖冠,面容清瘦矍鑠,目光凜然有威,簡直就和戲台上的青天大老爺一模一樣……他就是耿定向的同黨,距離大明朝官員體系金字塔頂峰只有一步之遙的正二品大員,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本固。

「耿賢弟息怒,君子心境不應被區區小人所動搖。」王本固慢條斯理地喝著茶水,做出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王兄,耿某生氣並不為著自己的一點財產損失,而是為士林聲望著想,是為斯文一脈稍存體面吶!」耿定向口氣簡直是憂國憂民了,搖頭晃腦地嘆道:「國朝養士二百餘年,以氣節相砥礪,是要我等做直諫之臣,而非阿諛之輩。現在區區錦衣百戶就能折辱士大夫,我輩讀孔孟書還不如他一介武夫,真正要江河日下,人心不古了!」

他這番話說的義正詞嚴,簡直就和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前後輝映,只不過身為清流領袖,竟然借著家奴的名義開起青樓,這是否也是孔孟之道的教誨?孔夫子若是泉下有知,曉得了這些自命為徒子徒孫的傢伙的作為,恐怕也要氣得暴跳如雷吧!

兩位身居要職的老師談話,做門生的周吾正就只能恭恭敬敬地站著,他想了想,幫著耿定向說:「兩位老師不知道,那秦某人好生囂張跋扈,差點連門生也被他們打了……好大一群凶神惡煞的錦衣軍余,拳腳又格外毒辣,連花寶寶都挨了兩記耳光,花骨朵似的人兒,他們也下得手!」

王本固本來還擺出副假撇清的臉色,可聽得周吾正最後這句,他一張老臉刷的就垮下來了,急三火四的追問:「真的?這些武夫竟如此不知廉恥,連花姑娘都要打?」

周吾正心頭暗笑,這位老師雖然表面上講什麼天理人慾的,背後其實是寡人有疾,尤其把醉鳳樓的花寶寶當成心頭肉一般,只礙著家裡善妒的老妻,不能娶了回去,其實早把那醉鳳樓的頭牌當作了他的禁臠。

南京官場上都曉得這件事,所謂士林清流都是嘴上說的漂亮,背地裡男盜女娼的貨色,大家也不以為怪,反說王本固老先生白髮風流,羨煞旁人。

「的的真真,沒有半分虛假,花寶寶臉上還有五個手指印呢!」周吾正眉頭都不皺一下的說謊,耿定向則向這得意門生微笑著點頭,誇獎他應對得體。

果然王本固大動肝火,氣咻咻地道:「老夫當年冒死直諫,多少權貴尚且不敢忤逆老夫,他區區錦衣百戶竟然如此欺人,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

耿定向大喜,他借管家名義開醉鳳樓斂財,終究是不能大肆宣揚的,自己出面去和秦林斗,到底有些怕落人口實。

而王本固就不同了,他是南京有名的「清官」,嘉靖年間就名滿天下的直諫諍臣,有他出面去打頭陣,自己和現任都察院僉都御史的弟弟再敲敲邊鼓,還怕弄不倒那秦某人嗎?

不過王本固也不是等閑之輩,很快他就從憤怒中平靜下來,皺著眉頭道:「那位秦某人,愚兄聽說他和張江陵的千金關係匪淺哪,在燕子磯被許多人瞧見了……哼,張江陵不守孝悌之道、貪戀權位不肯回家守制,所以生的女兒也這般水性楊花……」

耿定向和周吾正師徒倆聽到這句話,肚子都快笑痛了:你說張居正的女兒水性楊花,難不成你喜歡的醉鳳樓花寶寶倒是三貞九烈的?

周吾正知道這位老師擔心的什麼,笑嘻嘻地秉道:「那姓秦的少年得志,一味瞎胡鬧,砸了咱們醉鳳樓之後又去天香閣買笑,結果不知怎的被魏國公府那位刁蠻小姐揪著耳朵拖出來,這兩個也是不清不楚的……既然徐大小姐插了一腳,張江陵無論如何也不會叫女兒去演一場二女爭夫的鬧劇,以門生愚見,咱們的元輔少師張先生不整治秦某人就算寬宏大量啦,哪兒還會幫他?徐邦瑞多半也對他恨入骨髓吧!」

「好,好……」王本固笑著連連點頭:「既然如此……」

周吾正笑了起來,御史們都是「成熟不足、敗事有餘」的角色,要提拔誰他們說不上話,但要把誰搞臭,那還不是手拿把掐!

……

徐邦瑞和張居正真的像周吾正、王本固分析的那樣,準備對付秦林嗎?

魏國公他老人家坐在書房裡面,拿著一份讓手下找來的履歷,自言自語:「這秦林倒也稱得上少年英雄,配我家辛夷綽綽有餘,只不知道女兒心裏面到底怎麼想的?錦衣百戶倒也不小了,稍嫌位分低了點,若是這次皇上加恩……」

國公夫人撇撇嘴,動作神態幾乎和徐辛夷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別管那麼多啦,金陵城許多公子哥兒,願意娶辛夷的都不成個器,只是貪圖你這位老丈人的榮華富貴,那些有真才實學的,誰願意娶咱們家那瘋丫頭?你還嫌人家官位低?聽說江陵相府那位千金也看上他了呢!要是被張居正搶先,我看你還怎麼說!」

「張居正能搶先?他在京師,我在南京,不管怎麼樣也是咱們近水樓台先得月嘛,夫人再要擔心爭不過張居正,要不咱們拉郎配,調集兵馬把你的乘龍快婿綁了來?」徐邦瑞笑嘻嘻地說著,他雖然年紀大了,年輕時養成的紈絝習氣總有幾分改不掉,竟拿女兒開起了玩笑。

阿嚏……

遠在京師紫禁城乾清門,以首輔身份參加御門聽政的張居正,沒來由的打了個噴嚏。

「冬日風大,張先生請保重身體,朕還有好多事情要請教張先生呢!」萬曆皇帝表現得非常關心,簡直就是私塾弟子對老師的殷勤關切,渾然不見他在內廷獨處時,無意間對張居正流露出的怨氣。

張居正有些感動,在鞠躬謝恩之後繼續著話題:「南京燕子磯大案,必須朝廷得力重臣前往查辦,否則上不足以正法紀,下不足以定人心。」

「那麼,張先生有人選嗎?」萬曆一如既往的把決定權交給了他的老師。

張居正神色淡然:「刑部侍郎劉一儒可堪大任。」

此言一出,大學士申時行、張四維等人同時吃了一驚。

南北兩京,京師是實,南京是虛,如果說年輕官員調任南京還有熬資歷學經驗的意思,朝廷大員調過去就算脫離了中樞,等於是去坐冷板凳。

劉一儒雖與張居正政見不合,但據說張居正很欣賞他的兒子,素有才子之名、又是美男子的劉戡之,曾側面流露想招他做女婿的意思,這次他又怎麼會提議把劉一儒調任南京,去坐冷板凳呢?

投向刑部侍郎劉一儒的許多道目光,在張居正一語之後就發生了徹底的轉變,譏嘲、幸災樂禍、同情……而劉一儒雖然竭力作出寵辱不驚的神色,但發青發白的臉已經不打自招。

萬曆毫不猶豫的同意了張居正的舉薦,於是,劉一儒不得不謝恩,他將以欽差大臣的身份前往南京查辦燕子磯一案及處理後續,至於他辦完之後還能不能回京師,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微笑著的張居正,曾經對劉戡之的好感全都變成了厭惡,因為他今天早晨剛剛收到張紫萱寄來的家信,信裡面恰如其分的描述了劉戡之的種種醜態。

所以,江陵相國毫不猶豫地做出了決定,永遠、徹底的斷絕了和劉家結親的念頭。

這封信後面再次提到了秦林的名字,或許張紫萱只是單純的想向父親引薦人才,但在張居正看來女兒的信先貶低了劉戡之,繼而替秦林說著好話,這裡面的意思已經躍然紙上。

「這個秦林,老夫倒要將他提拔提拔呢!」張居正捻著黝黑的鬍鬚,做出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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