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荊湖夏風 第一〇三章 後會無期

夏去秋來,九月寒露,江風漸冷,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流,平添幾許秋意蕭索。

蘄州人山人海:陳四海為首,錦衣衛蘄州百戶所的所有官校身穿飛魚服、腰掛綉春刀,在岸邊排得整整齊齊。

蘄州衛指揮使王進賢率妻子劉氏、兒子王煥垂手肅立,身後指揮使司的數百名親兵、家將全副披掛掌著鼓號,得勝鼓咚咚鏘鏘地敲個不停。

荊王朱常泴也來了,以前就算欽差大臣到此千歲爺也不過開中門送出王府,彎彎腰就轉身回去,但現在他排起了全副儀仗,傘蓋、金瓜、斧鉞、朝天凳林林總總叫人看得眼花繚亂,儀衛正、儀衛副、典杖、旗牌、中軍、校尉一對對雁翅排開。

他們都是來送秦林的,一艘雙桅大江船的側舷,秦林朝碼頭上的人們揮手致意。

「標下在蘄州三十年,像秦大人今天這樣,由荊王千歲送到碼頭邊的,還真是蠍子拉屎——獨一份!」韓飛廉嘖嘖讚歎著,同時也慶幸自己投了個好出身。

這次秦林調韓飛廉隨同去南京任職,百戶所的弟兄們羨慕得口水都快流出來啦,敲他連續三個晚上在春風樓擺酒才罷手呢!

牛大力瓮聲瓮氣地道:「只要官大,荊王相送的倒也有過;但像咱們大人這樣,臨走能讓老百姓空城而出的,真正少見得很了。」

碼頭上來的百姓也不知多少,一個個拈香頂禮,那被黃連祖逼死女兒的商人站在最前面,雙手高舉三柱清香,不住聲的望空祝拜:「小民祝青天秦老爺拜將封侯,高侯萬代,輔佐大明聖天子萬萬年!」

陸遠志則踮著腳和醫館眾位師兄弟揮手告別。

秦林將玄妙觀改成醫館,眾弟子出師之後不必到外地去,可以繼續留在醫館奉職,因此人人都對秦林感激不盡,驕傲地告訴身邊的街坊鄰居,船上那位辨識姦邪、鐵面無私的秦大人,曾是他們同窗學醫的師兄弟。

但這一切對於秦林來說,都沒有一個人重要。

李青黛空谷幽蘭般的身影,立於江邊一塊大石之上,青布裙、繡花鞋,不施脂粉面容自然嬌美絕倫,白皙如玉的臉蛋上還帶著幾許淚痕,朝著秦林連連招手,袖口露出一段粉嫩的皓腕,烏黑的長髮被風吹散,青布裙也吹得微微貼身,顯出少女玲瓏有致的身段,眼中煙波迷離,足下碧波蕩漾,望之宛如凌波仙子。

碼頭的喧囂、大明親王送行的榮耀、百姓焚香頂禮的清高名聲,比起少女那顆純潔無瑕的心,就實在太輕太輕……

青黛只知道她的秦大哥要走了,要去千里之外的南京,雖然只有數月之別,可她芳心之中儘是牽掛,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究竟是什麼時候那個賊忒兮兮壞笑的傢伙,已經悄悄把少女情竇初開的心偷走了一片。

「不能哭,秦大哥看見了會心疼的……」少女緊緊地捏著小拳頭,編貝似的銀牙把粉嘟嘟的嘴唇咬出了讓人心疼的齒痕,但最後,晶瑩的淚珠還是不爭氣地滾了出來。

姓秦的壞蛋走了,那個猥瑣下流無恥的胖子也走了……女兵甲努力擠出笑容,對三位妹妹說:「放心,大小姐會收拾他們的!」

哇哈哈哈!女兵乙點頭稱是:「秦公子雖然厲害,但絕不可能逃出大小姐的魔掌啊!」

「大小姐會替我們報仇雪恨的!」女兵丙也對彪悍的徐大小姐充滿了信心。

「可是……」小丁絞著衣角,悵然若失的自言自語:「這傢伙走了,好像蘄州就沒那麼好玩了……」

甲乙丙三位同時嘆了口氣,缺了這傢伙,好像是挺無聊的。

船上的秦林,深情款款地看著青黛,荊棘嶺被毒蛇咬傷後迷迷糊糊的初見,關於「木槿」的有趣聯想,青蒿和鉛筆,端午節時那隻把仙鶴綉成了鴨子的香囊,以及夏日的午後,少女恬靜的坐在葡萄架下,一針一線縫出來的竹布直裰……就像一股股清泉注入心頭,前世無數次表白無數次收到好人卡的秦某人,終於可以高呼野百合也有春天了。

陸遠志和牛大力、韓飛廉在旁邊說話,忽然胖子傻笑起來:「真像望夫石啊!」

秦林點點頭,轉過臉笑道:「怎麼,羨慕嫉妒恨吧?她已經是我未婚妻了,也許再過幾個月,你們就得喊她嫂子啦!哇哈哈哈……」

陸遠志、韓飛廉和牛大力同時用驚駭莫名的眼神看著秦林,就像他剛才說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不,就算秦林說他要造反、要自己做皇帝,這三位的眼神可能都沒如此怪異。

「怎麼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再說本來就早有婚約……」秦林莫名其妙的撓了撓頭,雖然青黛年紀的確很小,放後世有那啥幼女的嫌疑,但大明朝十四歲結婚的就不少,青黛已經十五歲(虛歲)了……而且現在只是訂了婚,過門至少還得等好幾個月呢!

陸遠志喉嚨里咕嚕一下,十分艱難的吞下了口水,半晌才遲疑道:「秦哥你確定?我們,我們剛才說的是世子朱由樊哦。」

牛大力、韓飛廉、陸遠志三人同時雙手其出,六根食指指了指青黛左面約摸二十多丈遠的地方。

荊王世子朱由樊也站在一片石頭上,長身玉立風度不凡,一襲白緞金繡的五爪金龍袍十分華貴,江風把袍子下擺吹得獵獵作響,頭戴一頂金絲織就的瓔珞冠,越發顯得丰神如玉。

此刻朱由樊正望眼欲穿地看著江船,也不知是被風吹迷了眼,還是病體違和,一雙眼睛竟淚眼婆娑,「含情脈脈」的瞧著秦林,蒼白的臉上還帶著幾分病態的赤紅,更像龍陽君十里長亭別哀帝了。

所以陸遠志三人剛才開玩笑,說朱由樊像是望夫石,沒成想秦林會錯了意,答非所問。

「胖子去死!」秦林一腳踢到陸遠志屁股上,再看看朱由樊依依惜別的神情,頓時心頭惡寒,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一迭聲地喊船老大啟航。

開船了,前後兩支桅杆的帆都豎了起來,解纜、轉舵,槳手用力划動,大江船緩緩離開了岸邊。

孤帆遠影碧空盡,秦林揮一揮手,沒有帶走一片雲彩,卻給蘄州留下許多傳說……

秦林所乘的大江船往東駛向下游的南京,與此同時,距離這處大碼頭三里路,比較偏的岔灣子小碼頭,也有條小小的竹篷船靜悄悄的駛出,等到了江心,船老大奮力搖櫓,幾名夥計揮槳如飛,竹篷船便追風逐浪,朝西面上遊方向飛馳。

威靈仙的聲音從船艙中傳出:「好,船老大開得好船!等到了武昌道爺賞你三兩銀子,過了城陵磯再賞你五兩!」

船老大和夥計們發聲喊,越發賣力了。

船艙之中,威靈仙師徒三人對坐,空青子、雲華子撅著嘴埋怨:「荊王府好吃好喝的供著,師父偏要出外雲遊,唉,這是怎麼說的?」

「是啊,再過幾年您老也不至於就死了,等俺們在王府大魚大肉的好生吃上幾年,再雲遊也不遲嘛!」

威靈仙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兩個吃貨,道爺攤上你們做徒弟,真他媽的倒了八輩兒血霉!俗話說得好,晴天不肯走、等到雨淋頭,現在不趁老王爺上碼頭送秦大人,你們還走個屁!」

原來璇璣道長替威靈仙把兩個傻徒弟拖住,他才能施展渾身解數哄騙荊王,現而今璇璣道長已死,兩個徒弟又把他纏上了。

雖然秦林沒有揭穿他的老底,師徒三人還能繼續在王府混吃混喝,但這兩個一根筋的徒弟張嘴就露餡,不停地露馬腳,一次兩次威靈仙還能隨機應變糊弄過去,三番五次的荊王府眾人便看出幾分尷尬,朱常泴便漸漸疑心起來。

威靈仙見不是頭,趕緊撒丫子開溜,帶著兩個徒弟溜出荊王府,雇了艘船匆忙離開蘄州。

「走就走吧,可為什麼要往西呢?」空青子、雲華子有些不甘地看了看遠處江面上秦林坐的大江船:「那麼好的大船不去坐,嗨,師父老糊塗了,和秦大人說一聲,他還能不讓咱們搭船嗎?豈不比這搖搖晃晃的小划子來得好?」

威靈仙把眼睛一瞪:「你們知道什麼?姓秦的不能全信,指不定咱們在錦衣衛已經留了案底,去江南,有姓秦的在那兒,咱們做什麼都不方便。」

哦……兩個笨徒弟作恍然大悟狀:「原來師父怕了秦大人。」

威靈仙作勢要打,繼而頹然坐下,要說怕了也還真有點,自打岔灣村馬家的命案開始,這個老江湖就覺得像孫猴子飛不出如來佛的掌心,處處受制於秦林。

而且他必須考慮白蓮教的報復,離開荊王府的庇護在江湖上亂晃,被白蓮教發現了,人家不報仇雪恨拿你開刀?

「可天下之大,哪兒沒有白蓮教呢?」兩位徒弟睜著眼睛反問。

威靈仙哈哈一笑:「道爺有個去處,非但沒有白蓮教,也叫你兩個傻瓜有口難言!」

空青子、雲華子不肯相信,嘴長在自己身上,如何能有口難言?

威靈仙只是嘿嘿冷笑,遠眺秦林乘坐的大船,望空默祝:山不轉水轉,水不轉我轉,秦大人咱們後會有期……不,後會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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