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步向終結的開始 第二十篇 變奏的音符 第七章 覺醒

死亡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墜落,不停地墜落。

失重感讓身體輕飄飄的,靈魂好像剝離了出去;世界迅速地變窄、變黑;也許是傷口凍結的關係,她並沒有感覺到痛苦,卻有一股更深的絕望漫溢上來——

即使到了冥界,她也見不到神官。

因為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

失誤!看到黑髮少女跌出欄杆,東城城主愣了愣:他本來是預計讓她撞到,這裡有三樓,屍體掉下去一定會變得慘不忍睹。

好歹是值得尊敬的對手,這樣……

正扼腕,捕捉到一聲異樣的聲響,像是……水聲?

「是高架水路!」一個反應快的法師喊道,「我記得這裡有條支路!」不等羅蘭回答,另一名守衛大叫:「對了!今天正好換水啊!那……那她會衝到什麼地方去?」眾人面面相覷,為這太過巧合的巧合目瞪口呆。

「算了,之後再去打撈吧。」羅蘭首先回過神,放下菲烈冰之弓,「我們先回宮,有的收拾了。」

※※※

洶湧的水花間,冉冉浮起一道纖影。

一粒一粒光點憑空湧出,籠罩的範圍不斷擴大,漸漸把整個人都包進了成形的光繭。無數小光團在周圍跳躍舞動,慢慢往裡面滲透。異像持續了約莫一刻鐘的時間,光繭豁然暴開,分裂成羽翼一般的片狀物體,抖落星星點點的亮麗光塵,輕柔地托著少女的身體。

聖潔的光照得沉靜的睡靨栩栩如生,而生命的跡象也重新回到這具已死的軀殼。臉頰泛起血色,胸口有了微微的起伏。

突然,原本齊脖的短髮以驚人的速度飆長,宛如在空中暈開一朵黑色的曼珠沙華,映著那張清雅的容顏,竟有一種莫名的綺麗。漆黑的發浪划出優美的軌跡,代替慢慢消失的光翼,圍繞著飄浮的人,落入一雙迎接的臂膀。

緊貼著女兒殘留著冰涼的面頰,魔界宰相加重手勁,將她牢牢圈進懷裡,心疼地低喃:

「楊陽……」

※※※

楊陽夢見了懷念的過去。

每天早上,她在硬硬的木板床上醒來,漿過的床單有點粗糙,卻很好聞,蓋著很舒服。一邊打哈欠一邊梳妝打理,她踹醒友人,兩個人一起下樓。

面無表情的少年從廚房探出頭,打個不冷不熱的招呼,指著桌上的水果叫她們墊飢,縮回去繼續煮飯。陣陣食物清香,是催促鍛煉的最大動力。

艾瑞克隊長的大嗓門在門外叫喚,跟昭霆抬兩句杠。士兵們總是爽朗地笑著,揉亂她的短髮,聊些村裡的趣聞。晨練開始後,忙碌的主婦,下田的村民和四下亂跑的孩童都會停下來,為她們加油鼓勁。偶爾惡作劇地伸出腳,想絆倒跑得最快的艾瑞克,結果總是絆倒後面的昭霆,氣得她哇哇大叫。

跑完步,到酒館【跳舞的麥酒桶】,老闆布克坐在窗邊悠閑地吐著煙圈,笑呵呵地點頭。娜塔嬸風風火火地衝出來,又是抹汗又是搬椅子,嘴上也嘮叨個不停,卻完全不會讓人討厭,就像她端出來的熱牛奶和炊餅一樣,熱烘烘的溫暖人心。有時候還會塞給她們一個酒瓶子,叫她們偷偷帶回去給某人。

可惜十次有九次不成功。沒收了酒瓶,耶拉姆會怒氣沖沖地奔進卧室,拖出他賴床的師父,大不敬地抱以老拳、痛罵和不許再私下購買任何酒類物品的威脅。然後,還暈呼呼的銀髮青年會揉揉眼,朝她綻開愛睏又迷糊的笑靨,用有些沙啞的清朗嗓音道,『陽。』

……好想哭。

意識的一角,響起瀕臨崩潰的細小聲音。

可是,不能哭不能哭不能哭!

因為哭了,就輸了。

她會再沒有力氣站起來,再沒有力氣復仇,陪著那個人沉進無知無覺的黑暗海底,成為一個活死人。

※※※

醒來的瞬間,就像靈魂被撕成兩半一樣痛苦。

如果可以,她想一輩子沉浸在那些懷念的景物中,即使是虛假。

「楊陽!」

熟悉而親切的男中音鼓盪著她的耳膜,不允許她再逃避下去,「醒過來!醒過來!」

下意識地睜開眼,躍入視野的是一雙比星辰更明亮的黑眸,溢滿了關切、心痛、擔憂和不舍,卻無法打進她的心裡,只勾起了她的記憶:「維……烈?」

「是我!」抱緊她,魔界宰相喜極而泣,「太好了!你終於醒過來了!我好擔心你會一睡不醒!」

「我還活著?」軟軟靠在他的臂彎里,楊陽依稀想起墜落前的情景,浮起微薄的驚訝:怎麼會,那一箭,應該是射穿了她的心臟的。

「對!你還活著!」

……算了,這不重要。抓著他背上的衣服,楊陽拉開一段距離,直視他的雙眼,低吼道,「幫助我!」維烈一愕:「呃?」

「你來得正好,幫我!幫我殺了羅蘭·福斯!我們不是同伴嗎?你幫我!你要什麼我都給你!命也好,靈魂也罷,只要幫一點點忙就可以了!」

「……」

「幫助我,維烈!」察覺對方的沉默隱含拒絕的意味,楊陽拎起他的衣領,神情和動作都充滿了狂亂,「我只求你這一次!看在我們的交情份上,拜託!不然,我就永遠不原諒你,恨你像恨羅蘭·福斯一樣!因為你不講義氣!」

「你居然會說這種話……」維烈聽得呼吸不穩,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我想扇你一個耳光。」

楊陽嚇住,愣愣地瞧著他。

啪!隨著兩記脆響,維烈托起她的臉,以前所未有的粗暴語氣道:「你給我冷靜一點!這個樣子還像你嗎!」楊陽臉色一變,甩開他的手:「閉嘴!你怎麼會明白我的心情!只會在那裡說大道理說得好聽!」

「你也知道啊。」維烈微微苦笑,「你以前還不是常常對肖恩說大道理,你又真的理解他了嗎?」

「!」被這句話擊中心坎,楊陽縮起肩膀,一時手足無措。看到她這副模樣,維烈臉上的線條又軟化下來,重新漾開愛憐,溫柔地摩挲她的臉頰:「楊陽,沒有人能完全了解另一個人,你的悲傷只有你自己背負。」

「可是,我受不了了啊!」楊陽求助地看著他,眼眶微濕,「我好恨!好恨好恨!」

「你恨他多一點?還是恨自己多一點?」

彷彿被雷生生劈中,楊陽整個人縮成一團,兩手緊緊捂住嘴,半晌,從指縫裡流瀉出走調的微弱氣聲:「我更恨我自己。」

下一秒,再度轉為歇斯底里的高喊:

「我好後悔,為什麼要離開村子!為什麼要離開他!如果我不去找什麼見鬼的神器,這一切就不會發生!我還恨諾因!為什麼要留著我!如果他早點放我走,我就來得及見到他!」

「這是毫無道理的指責……我知道,真正應該被指責的是這個玩昏頭的我。因為不想怪無辜的人,不想浪費時間自責,我才把一切推到羅蘭·福斯頭上。」

「我甚至不想報仇,我只想回去!回到村子裡!回到有神官、有大家在的村子裡!我什麼都不要!不要旅行,不要找神器,不要回家!我也不要同伴!肖恩、希莉絲、莎莉耶、扎姆卡特、月、諾因、史列蘭……這些我統統不要!我只要他!和他相比,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

維烈靜靜注視眼前泫然欲泣,又強忍著不哭的少女,只覺看到了鏡中的自己。

那是過去的他。

他們的命運……何其相似。

喘息片刻,楊陽彷彿自我確認地道:「我要殺了羅蘭·福斯,一定要殺了他!是他奪走了神官,他該死!」

「殺了他以後呢?」一聲嘆息,在靜夜裡幽幽化開。

「咦?」楊陽睜大眼,不解地仰視他。維烈卻沒有看她,視線定在遠方的一點,像對過去的自己說話:「殺了他以後,你又要對誰發泄?她已經不在了,這裡、冥界、宇宙,哪裡都沒有了。那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這世界還有什麼意義?」

楊陽戰慄起來,聽出他真正的言下之意,堅硬的心防裂開細縫。

能引起共鳴的,只有經歷相似的【同伴】。

「沒有她的世界,沒有存在的必要。我毀天滅地,我殺人無數,我是覺得有快感,我是得到了發泄,但最後呢?當聽到仇人已經死亡的消息時,我沒有解脫,也沒有開心,只有空虛,無盡的空虛!」

「但……但是!」楊陽試圖辯駁,「你沒有親手殺死精靈王,而我是要……」

「殺了星華還不夠嗎?」

「……」

血色從楊陽臉上褪去,這一刻她蒼白若鬼。維烈的焦距回到她臉上,眼神蒼寂而陰鬱:「我比你幸運,我沒有殺死擋在我面前的肖恩,但你已經錯了一次了,還要繼續錯下去嗎?哪天如果肖恩擋在他的徒孫面前,或者冰宿阻攔你,你是不是也會將他們統統殺掉?」

「我……我……」

「楊陽,我愛瑪格,我愛她勝過任何人,我以為我能捨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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