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黑與白交錯的世界 第九篇 深紅大陸 第二章 迷宮

蘭冰宿陡然驚醒,一骨碌坐起,用汗濕的右手靶梳額前的亂髮。

「是夢……」她低喃,似是自言自語,又似確認什麼。發了一會兒呆,她才注意到眼前一片昏暗,顯然天還沒亮。確定已了無睡意後,她翻身下床,沒有驚動睡在隔壁床的艾德娜,摸黑從櫃里取出一件錦織白袍,披在藍色的真絲睡裙外面,走出房間。

她的房間位於伊維爾倫最清幽的宮殿【聽香苑】,緊鄰著荷花池,一到夏天,香風襲襲,因而得名,現在雖然荷花已謝,但圍繞著宮殿載種的桂花開得正燦,沁人的花香在老遠就聞得到。再過幾個月,就輪到臘梅吐苞了。

冰宿赤腳穿過長廊,將拎在手上的拖鞋放下,轉著走下樓梯,閑晃起來。今晚的星子很亮;水池的蛙鳴、草叢的蟲唱組成秋季的音色;夜風拂動樹葉枝椏,如水波般流動的月光透過其間;庭園裡的花卉彷彿受過洗禮一樣,煥發出澄凈的色彩,嬌艷更勝白晝。冰宿卻無心欣賞這樣的美景,直直走到蓮池邊,懊惱地瞪視空蕩蕩的水面。

我好像在做件蠢事!她心道:就因為做了個討厭的夢,就三更半夜跑出來對著水塘發獃,被人看見肯定以為我要投湖自盡。

回去吧,這裡也沒什麼好逛的,睡不著的話,就看書或做題好了,勝過發獃浪費時間。冰宿搖搖頭,轉身的同時抬起頭,想看看距離天亮大概還要多久,這一看,她卻再也動不了。

「寒星……」

滿天星辰觸動了少女心底的某根弦,令她不由得吐出一個人名,語氣卻不是懷念,而是充滿了痛恨、不甘、迷惑和怨懟。

『是你害死寒星的!你根本不該出生!要不是你,寒星也不會死!』「放屁!」冰宿狠狠踢了腳旁邊的桂花,動作非常不淑女,「就因為我生時她剛好翹辯子,就說是我害死她的?什麼狗屁歪理!要找茬也該找那個肇事司機,關我什麼事!迷信的混球!殺千刀的蠢蛋!可惡——」又忿忿踩了兩下,她才收回纖足。

如果有人問蘭冰宿這輩子最恨的人是誰,她會毫不猶豫地回答「蘭寒星」,雖然她連蘭寒星的長相也沒有親眼見到過,但她確實有憎恨這個人的理由。

寒星是冰宿的姐姐,八歲那年因車禍而亡,巧的是冰宿正好同時出生。失去愛女的父母因此悲痛欲絕,連帶把得到次女的喜悅也沖得一乾二淨。有點迷信的母親更因那個巧合的時機疑神疑鬼起來,堅持不肯自己撫養冰宿,將她丟給保姆照料。冰宿的父親雖不致像妻子這麼荒唐,但每次看到冰宿也很不愉快,加上喪女之痛積鬱難平,終於在某一天以工作為由飛往國外,逃離破碎的家庭,再也沒回來。冰宿的母親承受不了這樣接二連三的打擊,神智開始不清楚,整日打罵次女出氣,全仗保姆攔著才沒出事。最後是冰宿的舅舅,在中央醫院擔任內科醫生的凌震羽看不過去,把妹妹強行送進療養院,收養了冰宿。然而童年的陰影已在她心裡留下永難磨滅的痕迹。她恨不負責任的父母,恨奪走她全部幸福的姐姐,恨那個莫名其妙的巧合,同時也不解:我有什麼地方比不上姐姐?爸媽只愛她不愛我?

於是她拚命努力,成為一個尖子生,以為這樣就能挽回父母的愛,就算得不到回應,也當作自己程度未夠,凌震羽父子看不慣她如此自虐,屢屢勸告,卻一點用也沒有。

『夠了!冰宿!你還不懂嗎,你所做的事根本是無意義的!姑父姑母不是因為你不如寒星才不愛你,而是因為你不是寒星!而且活人永遠比不上死人,只要你活著,在他們心裡蘭寒星就是最優秀的!』一次凌震羽的獨子,冰宿的表哥凌心宇忍不住對她大吼,想讓她認清現實,結果是冰宿拿起美工刀自殺,以證實他的話的正確性,嚇得凌震羽一腳把兒子踢去加拿大,省得他在寶貝侄女面前亂嚼舌根,然後花了整整三天說服冰宿放棄那個實驗。

事實上,冰宿內心很清楚凌心宇的勸告是正確的,只是她不能承認。得到父母的愛已成為她唯一的人生目標,失去它,她不知道生存還有什麼意義;而且,她始終懷抱著一個微小的希望:總有一天,爸媽會看到她的努力,誇獎她,對她說對不起,摸著她的頭微笑……總有一天。

「我真是傻瓜。」

茶發少女仰起頭,深深嘆氣:「也許來到外星球是幸運的事,至少對我和他們來說,都是種解脫。」

話雖如此,冰宿明白她還是不甘心的。努力了這麼多年,一點回報也沒有,她真是倦極了,有時也想乾脆放棄算了,何苦為那種人累死累活摧殘自己,可是自尊心不允許她半途而廢,親情什麼的已經無所謂,凌震羽父子早給了她,她要的只是一句承認:你比寒星出色,就可以證明她沒白來人世一回。

她的願望很小,真的很小,可是,為何連這麼微小的希望,也無法實現?

少女墨綠色的眸子浮起迷惘,隨即又被堅毅取代。畢竟,除了這個願望之外,她也找不到其他人生目標了,那麼只有這麼走下去。

想通後,她開始考慮如何離開這個「異次元」,回到地球。

算算她來到這裡已經有半年了,羅蘭·福斯仍然一點「解僱」她的意思也沒有。雖然扮演滿願師很容易,冰宿還是擔心這樣的日子要持續到幾時。而且當初羅蘭並沒有明說時限,只簡單敘述了滿願石的由來和魔導國的現狀,請她冒充神使安撫人心。之後冰宿追問了好幾次,都被他輕鬆應付過去,令她不能不懷疑他是不是想霸佔她一輩子。本來要是能看穿羅蘭的用心,她就不用這麼煩惱,問題是她看不出!她搞不懂他到底是想用她當稱霸大陸的籌碼;還是純粹幫助東城人民堅強度過荒年的政治偶像;或是和卡薩蘭的聖巫女對抗的道具;又或是得到滿願石的踏腳石(儘管冰宿至今不相信世上有滿願石這種東西)……總之,可能性太多了,然而不管哪一種,都不是短時間內能夠解決的,所以冰宿才會焦急。

但老實說,她倒不討厭目前的生活。在伊維爾倫的每一天,她都過得十分充實。上午向大神官法利恩·羅塞學習魔法;下午和城主隨侍武官艾德娜一起練武;傍晚去福利設施做義工;空閑時看書、做題,聽侍女們談論時事或宮廷軼聞。她不必再像以前那樣兩點一線跑,埋首題海,為了一個渺茫的希望兢兢業業學習,遠遠看著其他同學圍成一圈談笑打鬧,不用擔心獎狀會從療養院的病房裡丟出來……最重要的是,在這裡她有一種被需要的感覺。首先羅蘭需要她,其次是伊維爾倫的人民。雖然她是個假冒的神使,但也只有她能當「滿願師」不是嗎?尤其當她在福利設施幫忙時,那些病人總會朝她綻開純樸又感激的笑容,即使她一個治療魔法也不會,一點超能力也沒有,他們還是真心把她當作上天的使者般歡迎,感謝她所做的每一件小事——不管端茶還是遞毛巾,這是冰宿從來沒有的體驗,令她情不自禁地想提高自己的能力,更大範圍地幫助那些病人,還有朝她鼎禮膜拜的其他民眾;無微不至地照顧她的宮廷侍從們——成為真正符合他們期望的【滿願師】。

可是,這樣是不行的。

冰宿一字一字告誡自己:無論我在這個星球是什麼身份,真實的我依舊是個普通的高中生,謊言終有一天會拆穿,相信羅蘭·福斯也明白,所以我總有一天會被送回去,回到那個沒有人需要我的世界,在這裡發生的一切,只會是我生命里一場可笑的鬧劇;一個太過奢侈的夢。蘭冰宿啊蘭冰宿,你不能再陷下去了。

思緒萬千,愁腸百轉,等冰宿回過神,詫然望見東方的天空濛上淡白,她竟在外頭髮了小半夜的呆。搖搖頭,她正要回房補眠,聽見一陣腳步聲。冰宿揉揉眼,想從還不太明朗的視界里分辯出來人,卻徒勞無功,倒是對方先瞧見她,出聲喚道:「咦,蘭小姐,你在這裡做什麼?」

一聽見稱謂,冰宿就知道來人是誰了,只有這個人稱呼她「蘭小姐」,艾德娜喚她「冰宿」,法利恩叫她「冰宿小姐」,其他人一律稱她「滿願師小姐」。這時,冰宿也看到了伊維爾倫城主閃耀著淡淡光芒的金髮,宛如天上的月牙兒掉入了凡間。

「羅蘭城主。」她詫異地問,「這麼早就起來辦公?」

「不,正好相反。」

金髮青年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走來,揚起習慣性的微笑,「倒是蘭小姐好有雅性,一到早就來蓮池散步……嗯?」走到近處,他一愣,收起笑意,露出關懷之色:「你怎麼了?眼神就像被丟棄的小狗似的。」

「!」冰宿心臟漏跳一拍,斥道,「胡說八道!」

「嗯嗯,從流浪小狗變成豎刺的刺猥嗎?」

「……羅蘭城主,如果你要繼續討論動物學這個話題,恕我不奉陪。」

「抱歉。」羅蘭好脾氣地笑道,「我是開玩笑的,別介意。」冰宿扯出一個禮貌的假笑,內心卻一點也不高興:每次都是這樣!雖然兩人爭鋒相對的最後都是羅蘭先低頭,占足上風的卻也是他;更糟的是她居然讓他看見軟弱的一面,這下不知道要被他嘲到幾時。都怪那個該死的噩夢!該死的蘭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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