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兩種意志的較量之二(3)

一、神秘的使者

罪行積累著,法快要露出猙獰的面貌,「死」的意志漸漸佔上風了。一個雨檬漾的早晨,法派來了神秘的使者。這名使者以義大利顧客的身份出現,從頭至尾講著K聽不懂的語言,後面的舉動更是令人毛骨悚然。他將K約到陰沉沉的大教堂,讓K一個人呆在那恐怖的黑暗中,自己卻始終不出現。整個策劃和教堂的氛圍都暗示著這是一次死亡之約,因為最後的審判就要到來了。

K為什麼如此輕易地就上了當呢?以他的幹練,他的敏銳,難道事前就一點都沒有看出些蛛絲馬跡來嗎?K的判斷的障礙原來還是在他自己身上。根本的原因是他不肯放棄生活。他仍然要維持自己在銀行的地位(雖然那地位馬上就要崩潰了),他要同副經理爭高下,他要避開同事的耳目處理他的案子,他對別人的懷疑提心弔膽。為了這一切,他不敢拒絕陪伴這個義大利人。考慮到長期以來形成的種種限制,現在他除了自願鑽進圈套外還會有什麼別的出路呢?他要生活,要做銀行襄理,就不能看見真實,就只能有一種思維方式,因為另一種思維是通向死路、絕路的,只能迴避。但是法並不因為你不去想它它就消失,它在悄悄地變得更強大了。隨著求日即將來臨,它派出了這個連行蹤都弄不清的、一舉一動都古怪得無法理解的使者來同K交手。使者身上散發出的陌生氣息都是來自於另外一個世界,K只要拋開自欺的面罩,就可以認出這個人。但K怎能不自欺呢?他的全部事業、榮耀,他為人的根本,全都在這個世界裡,另一個世界對他來說有什麼意義呢?所以他註定了不可能也不願認出這個人,哪怕事情重複一百次也不能。

但也不能說他絕對沒有認出這個人。事情在K身上總是這樣奇里古怪的。他那些關於去與不去的推理,他對這項工作的矛盾態度,他努力要聽懂義大利人奇怪的語言的努力,他在大教堂內為自己的滯留找理由的那些反反覆復的思想鬥爭,以及最後留下來的舉動,不都在暗示著相反的東西嗎?K心裡有鬼,神秘的使者就是那鬼的化身,指引著他走完最後的征途。就因為「死」的意志佔了上風,「活」才顯得如此地急切,終於違反理性,自欺到如在夢中的地步的吧?也許,這個時候無論他眼前出現的是什麼,他總找得出世俗的理由來作解釋。時間已經不多了,他不能在懷疑中躊躇不前。凡是發生的,總是合理的。他必須蒙住雙眼走到審判台上去,否則那審判台遠在天涯,永遠也走不到。

二、代表全人類聽取宣判

K終於到達了莊嚴的審判台前。一個自稱是監獄神父的人從教堂的佈道講壇上對他講話。沒有了律師,K只能自己為自己辯護了。在這個陰森森的地方,同奇怪的神父面對面地站著,K心中的恐懼在上漲,他說話的口氣變得底氣不足,迷惑壓倒了自信,理性的束縛面臨潰散。他還在作垂死的掙扎,他問神父:一個人怎麼會無緣無故地被判有罪呢?神父不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告訴他:有罪的人都會提同樣的問題。神父永遠不會回答K的問題,因為問題本身是審判的前提。但K的反抗也是前提,K從自己的前提出發,說神父對他有偏見,所有的人全對他有偏見。神父說他理解錯了,然而他無法直接將世界的結構告訴他,那樣做就等於要他馬上死。所以神父只是問K下一步打算怎麼辦。K的回答還是老調子,他說打算爭取別人的幫助。神父就向他指出別人的幫助並沒有用。K當然只能不相信,無意中又攻擊起法官來,後來又意識到自己此舉有罪,連忙又想換回。這時神父就對他嚴厲地大叫了一聲,情形變得於K更不利了。到此為止,神父一直是從講壇上居高臨下地對K講話。他必須這樣,才能形成令K恐怖的壓倒氣勢。但審判畢竟是K自己的事,最後要由K自己來完成,所以神父一經K要求就從講壇L走下來了。他們開始肩並肩在黑漆漆的教堂里來回踱步。這個時候審判才進入主題,前面的一系列問答只是序曲。

由於不能直接向K講出世界構成的秩序,神父就將這種秩序編成了一個寓言。這個寓言似乎否定了他的生活,但又沒有徹底否定;它留下了很多缺口,很多討論的餘地。於是圍繞這個人類生存的寓言,K同神父在黑暗中從各個方面進行了探討。這場探討的核心問題仍然是:法究竟要K死,還是要K活?K究竟有沒有可能去掉自欺的面罩而活?如果不能,這種欺騙的活法還值不值得持續下去?這種討論具有可以無限深入的層次,不論人深入到什麼程度,矛盾依然是矛盾,解脫是不可能的。不知不覺地,神父在引導K回答他自己的問題,引導他自己將對自己的最後審判完成,並親口說出宣判的結果。當世界的鐵的秩序已經鑄就,當人用自己的全部生命來豐富了法的內容時,如果法的意志傾向於要人死,面對鐵的法律人是毫無辦法的。然而犧牲者那傻瓜似的虔誠是多麼令人感動啊!不是就連冷酷的法也為之動容,讓他在!臨死前看到了法的光輝嗎?當然那只是人的感覺;人不可抱希望,人能做的就只是一代又一代地、堅持不懈地證實法。人不可抱希望,人又必須抱希望,才有可能完成他的使命,到達彼岸的、也是自己的光輝。且不說K的那些自我欺騙,就是寓言中的看門人,也必須用小小的欺騙來引誘、挑逗鄉下人,否則他是無法熬過那些寂寞的日子的。這個寓言概括了K的整個追求歷程,只是K的生活比寓言更生動,更激動人心而已。從他的追求過程我們可以看出,法是K終生的理想或命運,既鉗制他又敦促他,他只能用自己的行動來實現法,終極的實現是永遠達不到的;我們還可以看出,K是一個理性非常強的人,不管命運將他推向什麼地方,他始終保持了清醒的。邏輯的頭腦,在分析,在判斷,在選擇行動的方式;我們更可以看出,K是一個非理性佔上風的、慾望強烈的人,這種慾望往往衝破理性的藩籬,做出一些他自己事先沒料到的事來。在這種時候,他非常善於調整自己的理性判斷,立刻讓它適應了變化的新情況。K的理性是他現實生活中的看門人;而他的慾望,他的潛意識,遠比寓言中的鄉下人要躁動不安,並且時常具有攻擊性。這樣的鄉下人恐怕是很難乖乖地服從被處死的宣判結果的;只是他已經疲憊不堪了,詩人才讓他暫時安息了。關於法的這次討論是一次最為莊嚴的、終極的審判。神父將K擺進了法的秩序,也就是把K的生活變成了寓言之後,分析變得那樣透明,關於生的各種可能性在這秩序里各就其位。即便如此,討論還是沒有限度的,人只要想繼續,就可以繼續下去,正如人只要想活,就可以活下去。

歷盡了滄桑的K終於同這樣一位神父站到了世界的最高處,來檢閱自己那不堪回首的過程。也許是年輕人的熱血和衝動使他對自己過於陰沉和嚴厲,虛無和悲觀在此時佔了上風,凡是思想所到之處一律變成了廢墟。似乎是,他把自己徹底擊垮了,他認定自欺的活法不值得再持續下去,他覺得自己應該作犧牲,來揭穿整個法的體系的虛偽根基。他的犧牲有種殉難的性質,為不可達到的真理,為不能實現的絕對的正義,也為塵世間不可能有的、去掉了面罩的真實生活。

三、鄉下人和看門人究竟誰更優越

看門人是法所委派的、至高無上的權力象徵。他的職務毫不含糊,他說出來的話不可違抗,鄉下人來到法的大門之前他就已經存在了,他是專為制約鄉下人而存在的。因此相對於鄉下人來說,他的地位無比優越,鄉下人只是他的附庸。但看門人有幾大致命的弱點。一是除了不讓鄉下人進門之外,在其它方面他心腸都不夠硬;他不斷地給予鄉下人小小的希望,甚至挑逗鄉下人,這就間接地說明了他對鄉下人的依賴性;假如鄉下人耐不住寂寞走掉了,他也就用不著看門了。二是他有很不好的自負和誇大的傾向,他謊稱自己知道法內部的情況,甚至暗示自己將來有可能放鄉下人進去;這種說法超越了他自己的職權範圍,只能歸因於他頭腦簡單,又由於頭腦簡單,他在執行守門的職責時就不那麼嚴密了。三是他是法的被動的奴才,他沒有任何自由,被拴在一張大門旁,而這張大門只是為一個人開的;鄉下人沒到大門這裡來之前,他坐在大門邊等他,一直等到他來;鄉下人來了之後他才能守門,一直守到鄉下人死去;他的工作的意義全部受制於鄉下人,他是鄉下人的附庸。

鄉下人受制於看門人,他是一個可憐巴巴的傢伙,心裡懷著不切實際的幻想,為這幻想耗掉了自己的一生。他是一個大騙局的犧牲品。只因為他心裡的欲求過於強烈,過於執著,受到的打擊才分外慘痛。儘管他給人的印象一點都不優越,相對於看門人來說,他卻有幾大優越的地方。一是他是一個自由人,他自願來到法的面前,也可以自願離去,不受任何紀律的約束,只除了不能進法的大門。二是他感情豐富,儘管進不了大門,卻可以始終對可能性作各種各樣的想像,以這想像來消磨時光,而不像看門人乾巴巴的,日子過得索然寡味。三是他有極高的悟性,這種悟性雖沒能讓他見到法,卻在他臨終時讓他看到了一束亮光從法的大門裡源源不斷地流出來,從而讓他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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