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兩種意志的較量之二(1)

一、精彩的心理分析

從K同律師結緣的那天起,K的心理分析課程就開始了。有兩種分析在同時進行。

一種是律師對丑的分析。這種長篇大論的分析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教會K辯證地看待問題的方法,不偏離法的軌道。律師的思路是這樣的:申訴是很重要的,必須積極申訴;但申訴不會有看得見的結果,對此不要抱希望;不抱希望不等於可以絕望,K應當看到有利條件,這就是律師本人同官方有密切聯繫,有時甚至可以影響官員的判斷,這是對申訴特別有好處的,這就等於坐在家裡掌握了案情的進展;只不過同官方的這種關係又往往沒有什麼用,因為最後的判決是由偶然的。不可能知道的因素決定的,作出最後判決的高級官員誰也沒有見到過;因為看不到自己工作的結果而頹廢也是錯誤的,看不到結果不等於案子沒有進展,雖然看不到結果,但下級官員帶來的消息說明案子在進展,被告只要不放棄就行了,但也不能由此得出結論說判決會有利於自己。這種近乎詭辯的遊戲的實質是非常嚴肅的心理分析,也是作為病人的K唯一可以得到的治療。當法的意志是一個矛盾時,這種分析是不會有結果的。人可以追求的就是分析本身(用行動來追求);一旦進入這種分析,人就變成了法的奴隸,在希望與絕望的兩極之間浮沉。

律師工作的意義從表面看似乎是將K擋在法的IJ外。沒完沒了的分析能夠帶來什麼呢?只有痛苦和煩惱,不會有絲毫進展。K要的是進展,看得見的進展。但進展本身恰好是看不見的,它要靠K自己做出來,就是做出來了也還是看不見。而推動進展的準備工作就是這種冗長的分析。被告通過律師的分析將自己極度受壓抑的處境弄得清清楚楚,然後奮力一搏,開創出一個新階段。這就是分析的真正作用。怎能不分析呢?「活』下就是分析嗎?律師細緻入微的分析展示的是生存的生動畫面。不要以為K完全沒聽懂,他只是出於自欺的本能在迴避而已。律師一張口,K就感到了他的意思;律師不張口坐在他面前,他也感到了他的壓力;於是在潛意識裡,他接住了律師拋過來的球。律師在暗示,這種非人的處境是多麼難以忍受啊。所幸的是他可以將這一切說出來,傳達給K。而K,還可以做一件事,這件事他遲早會做。這是件什麼事呢?K會用行動把謎底揭開的。

另一種分析是K對律師的分析。K不是那種被動接受分析的人,因此在律師對他進行分析的同時,他也在分析律師。律師在分析中將K可以做的那件事的答案留給了K自己,他預料到K會於不知不覺中來做那件事的。分析律師就是主動地來分析自己,只是K沒意識到這一點而已。他以為分析自己就是寫申訴書,他覺得申訴書沒法寫。不論意識沒意識到,K就是這樣通過對律師的分析開始了對自己的主動分析。這就是律師要求他做的那件事。在K看來,律師除了要貧嘴之外,就是沉默地坐在那裡迴避問題,要麼就是教訓、奚落他的無知,把他當小孩對待。K一問起案子,他就用他那一大通詭辯來敷衍,從來也沒打算採取實質性的步驟來推進案子,一味地強調困難,一味地強調人的行動對案子沒有作用。這一切都分明是由於他的疾病,他的無能,使得他不敢同法院交手,害得作為被告的K只好受其連累,坐等懲罰降臨。既然律師對他的案子如此沒有用,他為什麼不採取行動自己來推動自己的案子呢?這是K的分析得出的結論。然後他就著手行動了。K的以上分析只是理性的分析,潛伏在這下面的還有一種意識的流動,這種意識流暗示著另外一種看法:也許律師並不是無能,是K的案子本身使得他只能採取這種態度?也許他不是不敢同法院交手,而是只能採取這種迂迴的方式拖延?也許K果真採取行動的話,真的會像律師預言的那樣導致毀滅?但是他又怎能心甘情願地任人宰割呢?不,他不能!即使案子真有律師暗示的那麼嚴重,他也要拚死一搏,決不放棄。理性分析與潛意識的領悟相反,結論卻一致,都是採取行動推進案子。在實施的過程中可以看出他受潛意識影響的痕迹。那種影響在理性的壓抑之下隱隱約約地閃現著,直到K採取極端行動時才冒頭。

律師對K的分析激發了K,使他必須反過來分析律師。說到底,K除了分析律師之外,還能有什麼其它有效的分析呢?對律師的分析必然會產生突圍的衝動,這也是律師料到了的。律師渾身都是這種暗示。他在等待,不是等法院的判決,而是等K的覺醒。K在理性上不知道他是誰,但在潛意識裡已弄清了他是誰,他要他幹什麼,而他就不知不覺地幹了。他所採取的行動是在自欺的前提下的下意識行為,也就是說,他總在混飩中實現著自我。

寫申訴書象徵著分析的不可完成性,人所能夠做的就是感受這種不可完成性。每當K一坐下來想到申訴書,每當他要動筆,就發覺無從著手,痛苦萬分。最後的懺海是無法寫在紙上的,那是一種無比深遠的意境,無處不在,無時不至。所以這樣的申訴書只能是一張空白紙,但又決不是一張空白紙;痛苦和煩惱是實實在在的,時間和地點都歷歷在目。K活一天,就要把這個負擔背在背上一天。即使他真的放棄了他的工作,將個人生活縮小到最低限度,負擔也不會因此而減輕。那種無限性擠壓著他,要找出路就只有豁出去。所以K寫不了申訴書,但他可以對律師進行分析,律師是具體的、可分析的。這種分析和分析導致的突破就是他的申訴。

二、致命的考驗

申訴書寫不成,長時期地陷入苦惱之後,法派來了新的使者同K接頭。他是一名工廠主,打著來做買賣的幌子,其實另有所圖。他知道K已陷入了絕境,他給K帶來了一線希望,因為分析不能中斷,要向更高的階段發展。於是工廠主提供的救命稻草馬上被K抓住了,他推掉所有的日常工作,奔向那個地方。

K的救星是一名身份不明的畫家,據說他為法院工作,畫家的住處說明了他這種特殊的身份。同法挨得越近的人,處境就越可怕。畫家那高高的閣樓上的小房間就是這種情況。那是貧民窟中的老鼠窩,籠子般的小房間里空氣稀薄,灰塵讓人沒法呼吸,耗子似的殘疾女孩們整天圍著房子轉,不給人一刻的安寧。正是在這種地方,畫家根據法的旨令描繪著連他自己也不太能把握的法的幻想。由於成日里同法打交道,畫家已經同司法人員一樣精通於法了,所以他一聽到K的案子就發生了興趣,這樣的案子正是他的創作的素材。他通過工廠主向K發出了信號,他知道這個走投無路的人必定會來找他。因此當手足無措的K出現在他面前時,他真是忍俊不禁。好好地捉弄了K一番之後,畫家沒有忘記法交給他的任務。這任務就是深入地向K解釋法,說明作為一名被告的處境,還有被告可以做的事。

畫家首先要K確定自己的清白無辜,也就是說,自己確定自己是一個知道法的存在,但不知道法是什麼,而又決心自欺到底的人。這樣的人正是畫家的素材,或獵物。確定了以上根本的東西之後,他就可以對K進行盡興的分析了。他說他一個人就可以讓K解脫。他所指的「解脫」是法的意義上的術語,在K聽來卻誤解成世俗的意思。然後他就滔滔不絕、苦口婆心地向K描述了解脫的方法和內容,他自己也在描述中獲得了極大的快感。他的描述看起來如同圈套,其實是非常嚴肅的、法律履行過程的模式,同律師敘說的模式一樣。解脫是什麼呢?解脫就是被告在法的桂格的間隙里儘力掙扎;不論被告選擇哪種任措,它們都有相同的功能。人的自由就是戴上侄桔的自由,以及掙扎的自由。法所提供的兩種解脫的方法都會導致K同法的聯繫的加強,從而被法更加牢固地控制,成為真正的籠中鳥,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這兩種模式中,法又逼著人大顯神通,大搞「幕後活動」(潛意識活動),將個人的潛力發揮到極限。每當人意識到控制,前景就呈現一片陰暗;每當人投入創造性的活動,前景就透出光明。這兩種意志的此消彼長就是那永恆矛盾之體現。在這場角逐般的分析中,無處可逃的K始終執著於光明面,閻王似的畫家則執著於黑暗面;也許雙方都在演戲,但這場戲是致命的,這種嚴肅也是十分恐怖的。

從K自身來說,他從分析中得到了什麼呢?為什麼他從頭至尾都想馬上離開,而又從頭至尾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樣,邁不動腳步?這種分析就是他下意識里所需要的。經歷了那樣多的災難性事件,已經走到了今天的K,必須依仗這種強烈的刺激,來特靈魂里的這場革命進行下去。自從投身於法網以來,他的每一種自發的、盲目的舉動都內含著他的自我意識,因而與法的規則貫通起來了。他從銀行逃出來,奔向畫家,是因為他的自救的模式要在畫家這裡得到更新,因為法用它的無限性,它的空虛將他折磨得痛苦不堪了,解決的辦法只能是到法本身那裡找。畫家的答案深藏在他的話里,長著世俗腦袋的K被他的話完全摧垮了。這並不是一件壞事,畫家就是要摧垮他那種理性的防禦,讓K自己戰勝自己的世俗,以達到解救他的目的。在脫胎換骨過程中,K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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