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兩種意志的較量(4)

一、一場特殊的懺悔

在這一章里自省又深化了,成了真正的自我折磨。落入法網的K變成了一個沒事找事,整天同自己過不去,專鑽牛角尖,甚至到了踐踏自己的地步的怪人。他的個人生活隨之消失了,一切活動都緊緊地圍繞法轉,睜眼看見的全是與法有關的蛛絲馬跡。這一切弄得他坐不能坐,站不能站,行動詭秘,瘋瘋癲癲。在這樣的精神狀況中,被壓抑的慾望自然要找突破口。他就找上了畢斯特納小姐,將畢小姐作為對手來實行他的自我革命。為什麼一定要有對手呢?因為K是一個具體的、活生生的人,他的慾望不是抽象的,他自身的規定也不是抽象的,而是各種關係之總和。即使是落入了法網,這一點仍然改變不了。所以自然而然地,被法滲透的生活仍然是生活,到處是日常的重壓,否則一個人還能怎樣活呢?K就這樣開始了他的胡纏蠻攪。他的紳士風度完全被自己破壞了;他不擇手段,失去了廉恥,也不顧及自己的名譽,有時還窮凶極惡起來。總之他完全變了個人。他自己並不知道這是對法的追求的結果。他只知道自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所逼,他只能順從那股力量,雖然也有猶豫和後悔。焦慮、迷惑、痛苦、懊惱以及小小的暫時的勝利喜悅,構成了這個事件的基本調子。

兩種意志的較量可以看出,無論怎樣自覺地追求,也依然是盲目的,離不了自欺這個前提。正因為這樣,K在追求中的情感才分外的真實。他只是做了,並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可以說他是鬼使神差,但又似乎不完全是鬼使神差。慾望在心中發號施令,逼他一次次出醜,逼他成為畢小姐的女友和上尉的笑柄,以便讓他以後長期為此感到羞愧。

糾纏畢小姐的實質在於他要向她懺悔,他對她犯下的罪孽深重,一天不懺悔就一天不得安寧。這種認識當然只停留在K的潛意識裡頭。他只知道自己要找她,非找不可,找她幹什麼是弄不清的;也許真找到了的話,又會發生上次的醜劇,而不是懺悔。但是懺悔的對象因為同法有關係,所以就不能出現;K的懺悔於是成了沒有對象的懺悔。這種懺悔同宗教的懺悔是如此地不同,它不是先犯了罪,然後懺悔,而是讓罪犯在進一步犯罪時去意識到罪。K的仟侮就採取了這種自我折磨,沒有神父的古怪形式。也許畢小姐的女友是代理神父,可能還加上上尉。只是代理神父的職能在這裡不是傾聽,不是撫慰和平息,卻是挑起戰火,使K內部的戰爭打得更激烈。K認不出這兩個人的真實面貌,正如他認不出自己的本質;他將這兩個人看作不共戴大的敵人,自己繼續著犯罪的勾當,最後終於在這勾當里羞愧難當,將法為他設計的這場特殊的懺悔畫上句號。當K溜回房間去時,不能露面的畢小姐也完成了任務。

法既然同罪分不開,就必然會涉及懺悔的問題。這個問題在整個審判過程中都是隱蔽著的,K一次也沒有從理性上對自己的罪加以過清晰的歸納。癥結就在於作為一個世俗的人,他意識不到這種罪,於是一切都只能發生在潛意識裡,發生在那種不明的慾望里。畢小姐的女友和上尉就是促使這種模糊的慾望實現的媒介。他們是K從理性上極其反感的人物,又是法的使者;他們幽默的表演是為了促使K體內的慾望抬頭,讓慾望衝破虛偽的外部限制,將觸及靈魂的懺悔真正實現。對於一個像K這種特殊性格的人,普通的懺悔顯然是不夠的,他需要強刺激;只有通過行動來使自我的分裂達到極致,才是他真正的追求。深知K的本性的法就想出了這種懺悔的形式,表面看似乎同懺悔無關,實際上它的深度、強度、直接性也許還超出了普通懺悔,又因其非理性的本質而更刻骨銘心。這樣的懺悔對個人的生活的改變是決定性的,因為它本身就在鑄就一種生活方式,一種永不平靜的、尋釁肇事的方式。在這種方式里,人是法的奴隸,也是自己靈魂的主人。每一次犯罪中的懺悔不是帶來平和的心境,反而是使對抗更加激烈。被莫名其妙的氣急敗壞驅使著的人必須馬上去尋找新的對手,新的事件,以便重新上演具有新的內容的老戲。仔細一回想,自從法侵入K的生活那天起,這種隱蔽的懺悔就一直在進行,凡K周圍的人都是他的神父。K與畢斯特納小姐在她房間里的交鋒也是一次懺悔,只是程度要輕一些,K更加懵懂一些,所以事後還能馬上進人夢鄉。那一次之後犯罪意識就在他的心底潛伏下來了,他良心上不得安寧,所以才有了這第H次破釜沉舟似的行動。這一次K當然難以在事後馬上進入夢鄉,他的靈魂真正被觸動了。微妙之處就在於這些特殊的神父們只有當K沒有意識到自己對他們的罪行時,他們才出現在K面前;一俟K有所意識,他們就不出現了。所以畢小姐不出現,出現在K面前的是兩個代理人。

二、女友的策略

畢斯特納小姐的這位女友的策略是非常高明的。K由於找不到懺悔的對象而陷入深深的苦惱之中。他是多麼想解脫啊。這個時候女友蒙塔格小姐就出場了。她來代表法打消K的幻想,告訴他他所懺悔的對象絕對不會出現了,告訴他抱希望本身就是一件醜惡的、需要反省的事。蒙塔格小姐之所以做出這副惡毒的面孔來羞辱K,不是為了要把K趕走了事,她暗藏著隱蔽的策略。她用言語和行動向K表示:有神父的懺悔還夠不上徹底的仟悔;只有用行動折磨自己,讓自己蒙羞,才是法要求於他的懺悔。蒙塔格小姐表面同K疏遠,故意冷落他,暗中又牽引著他,由此讓K自願上當受騙,受了騙之後陷入長久的自責之中,而法的懺悔精神也得到發揚光大。在事件中,K總是有錯過機會的感覺,這種感覺也來自於自欺。蒙塔格小姐也許沒有有意欺騙他,她只是造成一些誘因,K就主動人同了。於是K進入了自欺——清醒——再自欺的輪迴之中,自欺是為了犯罪,清醒是為了意識到罪。

當K對蒙塔格小姐說畢小姐拒絕了他時,蒙塔格小姐就對K進行了一段長篇說教。這篇說教應理解成:代表法的畢小姐是不會斷然拒絕他的,「拒絕」這種表達太嚴重;雖不拒絕他,卻也不贊成他,只是派了她蒙小姐來與他談判,一切都要看談判的結果怎麼樣。這種隱晦的意思K當然沒聽懂,K也不必聽懂,他只要有所行動就可以了。由此可見,這場說教的核心是行動,是表明空談沒有意義。怎樣才能讓K行動起來呢?只有把他逼上梁山。蒙小姐的計謀很快成功了。K又羞又惱,為報復闖進了畢小姐的房間,進一步犯罪,隨後又進一步羞得無地自容。K的行為應了蒙小姐在前面說過的話,即法對他的要求既不能隨便答應,也不會輕易拒絕。這句話暗示法給K提供的是一條無限的出路,永遠不會有「是」或「不是」這樣明確的答覆,答案就在K的肚子里。K將蒙小姐的說教看作雙刃的劍,要致他於死地的劍,這種看法只對了一半。因為K同畢小姐之間的關係的確是重要的,K約畢小姐見面這件事也的確是要認真對待的重大事件,K既然開了頭,挑起了戰鬥,就要打到底。蒙小姐為完成法的任務就來通K了——逼他活下去。蒙小姐並沒有要手腕,也沒有誇大什麼;弄錯了的是K自己,這種錯誤也是沒法改變的——因為要活。法永遠模稜兩可,K的理性認識只能偏執於一端。所以,蒙小姐策略的高超來自於法的高超。法慫恿人自欺,也慫恿人揭穿自己的自欺。在法的範圍內,沒有什麼簡單的問題,人只要開始體驗,就開始了情感的糾纏;人只要開始思考,就陷入停論中不能自拔。可見蒙小姐用長篇大論來解釋一個「簡單」的問題是完全必要的。只有蒙著自欺的面罩的K才會把這種問題看作簡單問題,可以用幾句話說清的問題。

這一章K的自省明顯地加進了自虐的因素。自虐將氛圍渲染得分外濃烈,丑的能動性被更充分地調動起來,魔鬼般的欣賞能力在文章後面顯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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