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艱難的啟蒙-法是一個過程

法到底是什麼呢?按照神父的見解,法是不能談論的東西,它的尊嚴是不容懷疑的。看門人受雇於法,所以他的地位至高無上,不能用世俗的眼光來評價他。而作為普通人的K,只能用「人」的眼光去理解法,即將法與世俗的法庭聯繫起來,除此沒有第二條路。但這種特殊的法是超出人的理解的、無限的東西,它只能被「感到」。在這場漫長的審判中,每當K用世俗之心去理解法,他就走向了法的反面,又因為只能有一顆世俗之心,K的罪就越來越深。即便如此,K對於法本身也決不是沒有感到,他是感到了的,所以他的態度一直在發生那種微妙的變化。在他身上,對法的感覺與出於情性的誤解同時進展。法不斷地威脅著要解除他的全部武裝(身份、名譽、地位),到了最後終於解除了。他與神父的會面就是法的意志的全部披露,誤解消除,法的旗幟插在放棄了生命的軀體之上。

鄉下人當然是自由的,他是一個貪得無厭的傢伙,於冥冥之中產生了要進法的大門的念頭,於是抱定這個妄想尋到了法的大門口,從此就在那地方坐下來了。他是在等待和哀求的過程中,在痛苦的煎熬中,在看門人的冷酷中,逐漸體會到法的存在的。同樣,K被捕的那天早上他就成了同一種自由的囚徒。既然他已經不知不覺地,自由地選擇了法,法也就選擇了他。於是他不得不逐步拋棄世俗的一切,這期間他差不多是要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無論幹了什麼到頭來全無所謂。他變得自由散漫,行為惡劣,卑鄙;簡言之,他由一名堂堂的君子變成了鬼鬼祟祟的小人。他只需要對一樣東西負責,這就是法。但法總是隱藏在深處,態度曖昧,他為此痛苦,為此焦慮,為此於無形中進一步拋棄世俗的價值。但是法仍然不現身,它要的是徹底的皈依。K和鄉下人的區別只在於K是世俗中的人,而鄉下人是寓言中的人。寓言中的鄉下人對法無比虔誠,一心一意地等,世俗中的K對法的態度是一種抗拒的屈從,即主觀上要抗拒,達到的客觀效果是屈從。他是三心二意、磕磕絆絆地走在通往法的小路上的。結局相同,過程很不相同。

按照守門人的理解,法是什麼呢?守門人從未看見過法,他也是於冥冥之中受雇於法的,他守住大門不讓鄉下人進去的那一天也就是他開始體驗到法的那一天。鄉下人受到的煎熬越厲害,哀求越凄苦,守門人對法的感受也就越真切。如果說他自己無法證實法的存在,那麼鄉下人那永不改變的狂熱,那以死相求的決心,還有他自己堅守原則的冷酷拒絕,這本身就是最好的證實。所以法不容懷疑。守門人的工作就是折磨鄉下人,同時又任憑他懷有小小的希望,以此來體驗法,捍衛法,並讓法的淫威通過鄉下人而展示。也許對於他來說先有法後有鄉下人,但那只是一種信念。同樣可以說,有了鄉下人,法才得以存在,守門人也才獲得守衛的資格,法的過程也才展開。守門人在過程完畢時說他要去把門關上,那只是為了說明他的職業。法的大門將隨鄉下人的死去自行消失。

在K的案件中,寓言中的守門人化身為一系列的人物——看守、打手、檢查官、畫家、律師,最後是神父。每一個人物都代表了法的過程的一個階段。與寓言中守門人那單調的過程相對照,這個過程是多麼激動人心啊。它是真理由模糊往清晰,由表面的偶然性往本質的必然性的嶄露,每一階段都伴隨了K內心滴血的體驗。這些個守門人,既生活在世俗中,同時又為法服務,K一見之下往往認不清他們的面貌。K從這些人身上看不見法(「法只存在於你們的頭腦中」),但總感到他們有某種不同尋常之處。隨著過程的深入,角色不斷替換,隱蔽的方面才漸漸暴露;發展到神父出現的階段,K的內心才完全認同了他作為守門人的身分。這位最後的守門人貌似嚴厲,實際上又給予K完全的自由。「你來,它就接待你;你去,它也不留你。」他的潛台詞是:法從不強加於人,一切都要等待K自己的覺醒。神父完成任務之際,就是K覺醒之時,於是K覺醒了。這位最後的守門人是用更為全面、更有說服力的解釋來從根本上促使K覺醒的,他不僅僅像畫家與律師那樣向K描述了他那無望的前途,而且用一個寓言和對寓言的討論向K呈現了他的生存處境的整體,以及各種可能性,他的話包含了赤裸裸的真理。K,儘管內心仍在像以往一樣反抗(因為他還活著),終於默認了這個可怕的真理。這種認識並不是突然發生的,如同神父對審判過程的描述一樣(「過程本身會逐漸變成判決」。),認識的過程也是逐漸凝固的,最後變成夾住K自己的一把鐵鉗。在從前,所有的人都在向K說著神父所說的同一件事,K也不是完全沒聽懂,但他就是要欺騙自己,不往那方面想(當然這種欺騙屬下意識的)。在事件過程中,自我意識越來越頻繁地從潛意識裡冒出來,懷疑和動搖漸漸佔上風,直到神父出場,世俗觀念才全盤崩漬,自欺為自審所揭穿,K陷入了無法生活的致命的困境中。

1997年12月,英才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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