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艱難的啟蒙-自娛

在法的高壓之下,在大局已定,前途明了的情況之下,人還能幹些什麼呢?大律師,商人布洛克,以及最後出現的神秘的監獄神父,他們都在干敘同一樁事——自娛的遊戲。這種遊戲是他們精神生存的方式。為了無牽無掛地遊戲,商人布洛克拋棄了財產和地位,淪為法的可憐的附庸;大律師不顧高齡和嚴重的心臟病,全力以赴來接手K的案子;而謎一般的監獄神父,他是多麼津津有味於黑暗中的那番分析啊。這三個人都對自己所干所說的事懷有濃厚的興趣,那種對於內心困惑的分析,那種原地踏步似的努力,那種希望與失望的交替,正是他們精神生活的需要。

大律師對K的那些長篇大論似的勸告,從表面看近似夸夸其談,其實他說的全是真實情況,是他多年職業的經驗之談。他的話自相矛盾,推論的結果相互抵消;與其說他是在提出勸告,還不如說他也是為了自己而談論,而談論的動力是他對過程本身的著迷,或者說他需要借K的案子來對自己作心理治療。他年事已高,內心的負擔使他只能大部分時間躺在床上思考,K的案件使他又一次找到了精神的出路,使他的才幹和推理的能力又一次得到出色的發揮。他這一生可以做的,也就是這些推理了。推理使他獲得了短時的滿足,之後又是更為黑暗的、虛無的壓迫,促使他重新躺回床上去休息他那衰弱的心臟。如果說他全是為了自己才接手K的案子也不公正,他也是為了K,他與K的利益是一致的,他們面對的困難也是同樣的,所以才需要齊心協力。在這方面K真是一點都不理解他,也聽不懂他的話;K對精神上的事興趣不大,只關心塵世中那點虛幻的利益。相對來說,律師差不多是承擔了案件的全部重負,而K由於無知並不能感覺到真實的情況。

商人布洛克主要是用行動來進行自娛的遊戲的。他不但時常守在大律師的家中等待他接見,還自己花錢又雇了五個業餘律師,奔跑於這些人之間,以滿足自己的需要。可以說,他為自己的案子而活,時刻都在打探關於案子進展的消息,並渴望與人談論分析,以便採取下一步的行動,當然所謂下一步的行動也不過是進一步的打探與談論。他從未像K一樣想過要擺脫自己的官司,相反他走火火魔,每時每刻都糾纏在官司裡頭,雖然害怕卻又其樂無窮。當K問他僱用五個律師有什麼用時,他回答說自有用處。他所說的用處是指律師能給他帶來打贏官司的希望。但是他並不急於要打贏官司,似乎是,也不很關心短時間內的效果,他關心的是另外的事。那麼他請這麼多律師只能看作他的一種特殊的興趣和需要。他需要時刻與法發生關係,他需要與和法有關係的人探討他的案子。他的這種畸形的生活方式成了他終生的追求。

出現在最後的監獄神父似乎是帶給K答案的人,奇怪的是他說出來的答案根本不能算一個答案,反而是對任何確定答案的否定。他在黑暗中牽著K的手,將他引向矛盾的頂峰,並對K言傳身教,讓他與他一道來體驗這個世界構成的基礎。面對著K,這位老哲人十分興奮,思維就如溫偏流水般活躍,K受到了感染,明白了一切,卻不能像神父那樣超脫,只因為兩人的立足點不同。神父的興趣在於揭示世界的根源,K的焦慮是世俗的焦慮。在黑暗中的燭光下,在教堂莊嚴而恐怖的氛圍里,人的精神伸出了觸角,兩極終於相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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