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艱難的啟蒙-從K自白中體現出來的某種自虐傾向

執著於世俗支撐的K,內心總是那麼地衝動、焦慮、煩惱,總是那麼急於要向他周圍的人表白清楚他的想法。他自認為思路清楚,無懈可擊,受到了天大的冤枉,每次他將他的冤屈向人表達時,才發現別人一點都不理解他的看法,甚至對他的看法表示厭惡和害怕。

這裡首先要弄清的是K周圍的人是什麼樣的人。很明顯,從K的案件發生的那天早上起,他周圍的人就不再是沒有自我意識的世俗之徒了,他們都不同程度地與法發生了關係。這些與法發生了關係的人立刻在K的眼中顯出了陌生化的傾向,站在K所不能理解的立場上來看問題了。由於K的思維方式在原地沒動,而周圍的一切全改變了,K那些理直氣壯的話,如果換一個角度,也就是從法的角度來看,就顯得無比的可笑了,就像是有人躲在後面對他進行惡意的譏笑似的。他越慷慨激昂,他的話越顯得荒謬,因為參照物已徹底改變了,變成了他完全不熟悉的東西,而他還不知道。於是,在K那些徒勞的辯白的文字背後,有一副惡毒地微笑著的面孔,那面孔透露出因為自虐而感到無比痛快的表情。

第一次辯白髮生在K與房東太太之間。K莫名其妙地被捕了,他要在房東太太面前否決這件事。他開始調子很高,滿懷說服別人的期望,後來卻因為房東太太的反應而完全泄了氣。房東太太其實是從心裡要維護K的,她懂得所發生的事情的實質,她為K的處境而難過。K卻被她這種同情所激怒了。是誰蒙在鼓裡呢?當然是K。K又為什麼這麼容易地泄了氣呢?大概是內心深處對自己的懷疑吧。誰也不會站在K的立場上來看待發生的事,只除了他自己。

最精彩的辯白是K在法庭上的辯白,在那些老謀深算的法官們眼裡,K是個令人厭惡的跳樑小丑,這個小丑是如此的不甘寂寞,還要將世俗陳腐的老生常談搬到法庭上來宣講;而且居然還不知天高地厚,公開指責起法的機構來,這不是發了昏又是什麼?對於至高無上的法來說,油漆匠和銀行禁理又有什麼區別?還有比K這番話更荒謬的嗎?所以法庭因為這番話鬧開了鍋,每個人都笑得彎下腰去,渾身亂額。笑過之後便只剩下對於他的無比蔑視。由看不見的導演執導的這場殘酷的鬧劇在不動聲色中收了場。我們不由得感嘆:這真是自我幽默的極致!這種幽默已達到了自虐的地步。

就是這樣一個K,居然瞧不起老被告布洛克,無端地認為自己擁有某種超出於布洛克的優越性,而實際上,自己已經死到臨頭了。布洛克心裡很清楚K的處境,也許他將K的態度看作某種矯情,因而無比厭惡與鄙視。他惡狠狠地教訓K,告訴他真情,K竟沒有聽懂!這真是天大的玩笑!K拿自己的性命在開玩笑,他無知到這種地步,真讓人傷心。接下去他又在神父面前辯護,還攻擊法庭,弄得神父於氣憤之中忘記了自己的責職,大喊大叫起來。神父的驚叫既是憤怒又是憐憫。眼睛上蒙著布的正一點都看不到即將發生的事,非要將滑稽劇演到底。可是他看不到的事馬上就要經歷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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