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艱難的啟蒙-藝術家與真實

由於畫家與法的特殊關係,K在別人的勸告下決定去找他幫忙。這位窮困潦倒的畫家居住在很高的閣樓上,閣樓又破又小,裡頭空氣污濁,周圍環境壞到不能再壞。種種描述都使人聯想到居住在人群之上的藝術家的真實的精神狀況。畫家早就等著K的到來,但他對待K的態度既傲慢又不動聲色。K首先在他那裡看到了一幅畫,畫的是一名威風凜凜的法官,法官所坐的椅背上畫有一名正義女神。女神托著天平,眼睛上蒙著布,正在飛翔。K大惑不解:女神的這種姿態又如何能保證天平作出公正的判決呢?這不是違反常情的嗎?畫家解釋說,法官正是要求他將女神畫成這種樣子,他是遵旨辦事。最後,他在法官的頭部畫出了紅色的光環,將正義女神畫成了狩獵女神。無疑,這也是法官的意旨。K不明白,在這個特殊的法庭里,正義決不是放在不動的天平上來衡量的,正義女神就是狩獵女神,她不用眼睛尋找罪,獵物(罪)自會將她吸引過去。這位為法所僱用的藝術家,不過是將人們所看不到的東西畫了出來。身處世俗而又長著特殊眼睛的K被他的畫所吸引住了,但是沒有看懂,因為他眼前有障礙物。

畫家首先問K是否清白無辜,得到K的肯定回答之後,畫家便心中有數了。一個自認為清白無辜的人,肯定是對法一無所知的人,這樣的人註定要一輩子進行無望的反抗。畫家告訴K,他的辯護是絕不可能成功的;雖然這樣,畫家還是決心要幫K的忙(也許K正是他的創作的永恆主題之再現?),他打算利用自己與法官的私人關係來對法官施加影響,使他們作出符合K的心愿的判決。關於K的選擇範圍,畫家提出了三種可供他選擇的出路,然後分別對這三種出路加以解釋。解釋完畢之後,K才知道對他來說這三種出路在本質上全都一樣,都不是他所願意的。第一種出路形同虛設;第二、第三種則都是將他永遠置於法的鐵網之內,並時時感覺到懲罰臨近的逼迫,於是不得不儘力掙扎,直至最後。原來就是為了讓K獲得這三種判決中的一種,畫家打算為他奔忙。畫家對K的前途的分析比律師更直露,這無異於當頭一律,打得K昏頭昏腦。在那狹窄的閣樓上,真實以稀薄污濁的空氣的形式體現出來,畫家在這種空氣里很自如,很活躍。但K卻不能赤裸裸地面對這種可怕的真實,這種真實使得他不能呼吸,他急於擺脫畫家,到外面去呼吸新鮮空氣,也就是回到他所習慣了的自我欺騙的世界裡去,把這一切不痛快通通忘掉。然而畫家還不放過K,好像非幫他的忙不可,甚至威脅他說,如果他不來找他他就要親自去銀行。在此處二人的關係又顛倒過來,使我們再次想起罪吸引著法,想起椅背上的狩獵女神。可以在K的案子里幫得上忙的人就是些這樣的人,他們使K心中虛幻的希望完全破滅,他們通過清楚的分析將真實描繪給他看,他們身上體現出法的冷峻而飄逸的風度。生活在塵世中的K不能接受他們,每次交往的結果都是一心要遠離他們。

從畫家的家中出來,K才弄清楚畫家的住處正是法院辦公室的一部分,這個發現使他更加沮喪不已,像賊一般地逃離了現場。K的害怕表明了他其實是感覺得到真實的,感覺得到真實並不等於就可以生活在真實之中。任何人都不可能生活在完全的真空里,即使是如畫家那密閉窒息的閣樓上,也會有充滿煤煙味的稀薄空氣滲透進去的吧。像K這樣的凡夫俗子,他的肺和心臟都絕對適應不了那種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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